叛亂平息後的帝京，並未立刻恢複往日的喧囂，反而陷入了一種更為詭異的寂靜。街道上巡邏的士兵換成了肅殺的玄甲破陣營，昔日車水馬龍的繁華地段也顯得門庭冷落。空氣中彌漫著清洗過後的淡淡血腥氣，以及一種山雨欲來、人人自危的緊張感。
皇宮大內，更是被一種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悲涼所籠罩。
皇帝的寢宮——乾元殿內，藥石無效的苦澀氣息幾乎凝成了實質，混合著陳舊的龍涎香，形成一種預示終結的衰敗味道。厚重的明黃色帳幔低垂，隔絕了大部分光線，隻有幾盞長明燈在角落裡搖曳著昏黃的光暈，映照著龍榻上那張枯槁如朽木的麵容。
老皇帝趙琰，在經曆了秋獵場上的驟然中風和隨後幾日昏迷不醒的折磨後，竟在此時，幽幽轉醒。但這並非吉兆，殿內侍立的數位太醫，包括院判在內，皆麵如死灰，跪伏在地，連大氣都不敢喘。他們心知肚明，這不過是油儘燈枯前的……回光返照。
皇帝渾濁無神的眼睛緩緩轉動，極其艱難地掃過床榻邊跪著的一片人影。他的目光，最終極其緩慢地，落在了靜靜立於眾臣之前、一身玄色常服的林弈身上，以及被林弈輕輕帶至榻前、眼圈通紅、強忍著淚水的太子趙玹。
“都……退下……”皇帝的聲音微弱得如同遊絲，乾裂的嘴唇翕動著，吐出幾個模糊不清的音節。
馮謹會意，含著老淚，連忙揮手示意所有太醫、內侍、宮娥悉數退出了寢殿，並親自掩上了沉重的殿門。空曠的大殿內，隻剩下彌留的帝王，年幼的儲君，以及那位權傾朝野、剛剛以雷霆手段平息了叛亂的……托孤之臣。
殿內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隻有皇帝粗重而艱難的喘息聲，以及銅壺滴漏那催命般的“嗒……嗒……”聲。
皇帝的視線，先是落在太子趙玹臉上，那目光中充滿了無儘的不舍、擔憂，以及一絲難以言喻的愧疚。他顫抖著，試圖抬起手，撫摸兒子的臉頰，卻連這點力氣都已失去。
“琰……琰兒……”他艱難地呼喚著太子的名字，聲音破碎。
“父皇！兒臣在！兒臣在！”趙玹再也忍不住，淚水奪眶而出，撲到榻邊，緊緊抓住了父親那隻冰涼枯瘦的手。
皇帝的目光，這才緩緩移向一直沉默佇立、麵色沉靜如水的林弈。那目光極其複雜，有審視，有依賴，有感激，有最終不得不做出的決斷，甚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連他自己或許都已無法分辨的……釋然。
他看了林弈很久，很久，仿佛要將這個年輕人的模樣，深深地刻入自己即將消散的靈魂深處。
然後，他用儘全身殘存的所有氣力，將被太子握住的那隻手，極其緩慢、卻又無比堅定地，從兒子手中抽出。這個簡單的動作，幾乎耗儘了他最後的生命之火，讓他發出一陣劇烈的、仿佛要將五臟六腑都咳出來的喘息。
太子趙玹不明所以，淚眼婆娑地看著父親。
下一刻，皇帝那隻剛剛抽出的、冰冷而顫抖的手，猛地抓住了站在榻旁的林弈的手腕！
林弈身體幾不可察地微微一僵，但沒有掙脫，任由皇帝那幾乎沒有任何溫度的手，緊緊攥著自己。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隻手的主人，生命正在飛速流逝。
“先……生……”皇帝的目光死死鎖定林弈，渾濁的眼底爆發出最後一點驚人的亮光，那是一種超越了病痛、直達靈魂深處的殷切與……懇求！
他拉著林弈的手，用儘最後一絲意誌，將其一點點地、無比鄭重地，放在了太子趙玹那尚顯稚嫩的手背之上。然後，他用自己那隻枯瘦的手，將這一大一小、代表著帝國現在與未來的兩隻手，緊緊地、牢牢地，疊合在了一起！
這個動作，無聲，卻重於泰山！
刹那間，林弈明白了。太子趙玹，在最初的茫然之後，看著被父皇強行疊放在一起的、太傅那沉穩有力的大手和自己微微顫抖的小手，似乎也明白了什麼，淚水流得更凶，卻緊緊咬住了嘴唇，沒有哭出聲。
皇帝的目光在兩人交疊的手上停留了片刻，仿佛完成了此生最後、也是最重的一件大事。他張了張嘴，喉嚨裡發出“嗬嗬”的聲響，似乎想說什麼囑托，但最終，隻能吐出幾個模糊不清、斷續至極的音節：
“社……稷……黎……民……托……付……”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肺腑中擠壓而出，帶著血的溫度。
“……善……待……吾……兒……”
最後幾個字，幾乎微不可聞，但那目光中的殷切、期盼，以及那深藏眼底、無法言說的複雜憂思，卻如同烙印般，深深地刻入了林弈的心底。
話音落下，皇帝緊握著他們的手，猛地一鬆，無力地垂落下去。他眼中的最後一點光芒，如同風中殘燭，驟然熄滅。頭顱微微偏向一側，氣息漸弱，終至無聲。
他保持著最後凝視太子與林弈的姿勢，溘然長逝。
乾元殿內，陷入了絕對的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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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趙玹呆呆地看著父皇再無生息的麵容，又低頭看了看自己手背上，那隻依舊沉穩覆蓋著的、屬於太傅林弈的手。巨大的悲傷、茫然、以及對未來的無邊恐懼，瞬間將這個年幼的孩子淹沒。
林弈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將自己的手從太子手背上收回。他低頭，看著龍榻上那具剛剛失去生命的帝王軀體，目光深沉如夜。
老皇帝最後的目光，那未儘的言語，那沉重的托付，如同最堅固的鎖鏈，纏繞在了他的身上，也纏繞在了這帝國的權柄之上。
傳位太子，托孤林弈。
法理與情感，在這一刻，完成了它最後的、也是最正式的移交。
從此，他林弈，不再僅僅是權傾朝野的權臣，更是先帝臨終指定的、輔佐幼帝、守護江山的……顧命大臣。
他後退一步，整理了一下衣袍，然後，對著龍榻，對著那位剛剛逝去的君王，緩緩地、鄭重地，躬身行了一個大禮。
當他直起身時，臉上已恢複了慣常的平靜，隻是那平靜之下，是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沉重的責任，以及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命運就此徹底綁定的宿命感。
他轉向呆呆跪在榻前、如同迷失幼獸般的太子趙玹，伸出手，聲音平穩而有力，打破了殿內令人窒息的沉寂：
“殿下，請節哀。”
“先帝已將江山社稷，托付於您與我等臣子。”
“此刻起，您便是這大衍帝國，新的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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