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盥而不薦,有孚顒若。
人於祭祀之始,求神之時,心念最專精之時也。居上位者,正其儀表,以為下民之觀,當始與終,皆能令民之觀如初始之專精,則儘觀之道也。今人至君位後,禮數繁多,致令人心散,精一不如初始也。
象曰:大觀在上,順而巽,中正以觀天下。
五居尊位之人,能以陽剛中正之德,始終如一,為下所觀見,則必能精一也。
觀盥而不薦,有孚顒若,下觀而化也。
處觀之道須嚴守如始之精一,則下民必至誠瞻仰而從教化,不薦為不使誠意少散。
觀天之神道,而四時不忒,聖人以神道設教,而天下服矣。
天之道至神,故曰神道。聖人觀天之運行四時,從無差錯,其神妙如此。聖人體神之道而以設教,故天下服也。
象曰:風行地上,觀。先王以省方、觀民、設教。
風行地上,能觸萬物,聖人體之,知巡省四方,觀視民俗,設為政教,例如見奢則約之以儉,見奸則矯之以正,則民將觀之。
當我們翻開《周易》的古老竹簡,觀卦如一幅徐徐展開的上古畫卷,在泛黃的書頁間散發著跨越三千年的智慧光芒。彖辭中“觀:盥而不薦,有孚顒若”短短數字,恰似一把打開華夏政治哲學的密碼鑰匙。若將這場景還原至商周時期的宗廟祭祀現場:青銅鑄就的禮器在燭火下泛著幽光,巫祝的吟誦聲在大殿中回蕩,主祭者身著玄端禮服,正以蘧勺從罍中舀取清水,在盤匜中鄭重淨手。此刻尚未到獻薦祭品的環節,他垂眸斂息,額間汗珠晶瑩卻不敢拭去,那份如臨深淵的敬畏感,仿佛連呼吸都凝結成了青銅器皿上的饕餮紋。這種莊敬狀態絕非後世戲劇舞台的程式化表演,而是《禮記·祭統》所言“齋者,精明之至也,所以交於神明也”的真實寫照——當心靈如被晨露洗滌的明鏡,方能照見天地神隻的意誌。
孔子周遊列國時,曾在太廟見佾舞而歎“是可忍孰不可忍”,其對祭祀的較真態度背後,藏著對政治本質的深刻洞察。“祭如在,祭神如神在”的訓誡,實則揭示了權力合法性的秘密:統治者的權威並非僅來自武力威懾或世襲血統,更源於其能否成為天人溝通的中介。當君主在祭祀中呈現“顒若”之態,那挺直的脊梁撐起的是天道賦予的責任,微蹙的眉宇間凝聚的是蒼生福祉的憂思。這種精神狀態與《尚書·皋陶謨》“天工人其代之”的理念遙相呼應,構成了華夏政治哲學中“君師合一”的原型——上位者不僅是行政領袖,更是精神導師,其威儀與真誠如同北鬥七星,在暗夜中為萬民指引方向。
觀卦以祭祀喻治國,恰似用放大鏡檢視權力運行的每一個齒輪。當主祭者的誠敬之心稍有鬆懈,手中的玉圭便會傾斜,祭祀的程序再完美也淪為虛設。這讓我們想到明代嘉靖帝沉迷齋醮,在西苑設壇二十餘年,黃冠羽衣的儀仗比太廟祭祀還要奢華,但朝政卻被嚴嵩等奸佞把持,終釀庚戌之變的國恥。正如北宋程頤所言“一念之欲不能製,而禍流於滔天”,觀卦正是以這種近乎苛刻的細節觀察,為後世執政者懸起一麵“誠意檢測器”。
一、大觀在上:中正之德的“變形記”
觀卦的卦象堪稱《周易》中最富動感的視覺符號:上卦巽為風、下卦坤為地,呈現出“風行地上”的生動圖景。若從卦氣學說審視,巽屬東南春夏之交,坤為西南夏秋之交,二氣感應形成萬物生長的生態場域。這種自然意象投射到政治領域,便構成了“在上者如風,在下者如地”的治理模型——統治者的德行如風拂過原野,所過之處草木欣榮,反之則可能帶來旱澇之災。彖傳以“大觀在上,順而巽,中正以觀天下”破解卦象密碼,其中“大觀”二字尤為精妙,既指統治者應具備宏大視野,又暗喻其德行需如日月般昭彰可見。
九五爻作為觀卦的卦主,其“陽剛中正”的特質在六十四卦中堪稱典範。若將六爻比作朝堂序列,九五爻居上卦中位,恰如君主踞於明堂之尊;其陽爻屬性象征剛健決斷,其居中位置代表不偏不倚。這種卦象結構與《周禮·考工記》“匠人營國,方九裡,旁三門”的都城規劃異曲同工——都體現了“居中為尊”的空間政治哲學。但觀卦更深層的智慧在於,九五爻雖處至尊之位,卻與六二爻形成中正相應,如同君主與賢臣保持著如琴弦般的和諧共振。
1.精誠如始,萬民“追愛豆”
“盥而不薦”四字如同觀卦的靈魂,道出了華夏政治哲學對“初心”的極致追求。在周代祭祀儀軌中,“盥禮”屬“祭前七事”之一,發生在迎神、獻祭等主要環節之前,看似簡單的洗手動作,實則是通過身體潔淨實現心靈淨化的過程。《禮記·內則》詳細記載了這一程式:“進盥,少者奉盤,長者奉水,請沃盥,盥卒授巾。”從執器者的長幼排序到水流速度的控製,都暗藏著對“敬始”的強調。當觀卦將這一細節定格,實則揭示了權力運行的黃金法則:最盛大的功業往往始於最微小的誠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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曆史長河中,“精誠如始”的守成之難不斷上演著令人扼腕的劇本。唐玄宗李隆基的人生軌跡堪稱典型案例:開元初年,這位年輕天子“宵衣旰食,勵精圖治”,親手締造了“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的盛世圖景。當時的他常以“盥手”自警,在《令長新戒》中告誡地方官“莫視百姓為草芥,當念黎庶是心膂”。但天寶年間,華清池的溫泉消解了他的銳氣,楊貴妃的霓裳羽衣遮蔽了他的視線,朝政逐漸被楊國忠等宵小把持。當安祿山在範陽起兵時,長安城內仍在為貴妃的荔枝盛宴忙碌——這場“從精誠到荒淫”的變形記,恰是觀卦警示的“薦禮繁而誠敬衰”的活教材。
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東漢光武帝劉秀。這位在河北戰場騎著牛犢起兵的君主,即便登基後仍保持著“身衣大練,色無重彩”的樸素作風。據《後漢書》記載,他常於深夜批閱奏章時,突然起身凝視殿外星空,口中默念“百姓安否”。其皇後陰麗華“恭謹儉約,不好笑謔”,與他共同構成“盥而不薦”的政治典範,終開“光武中興”之局。這兩個案例如同觀卦六爻的兩極,昭示著“精誠則興,懈怠則衰”的鐵律。
2.中正之德,天下“追星”
“中正以觀天下”八字,說儘了華夏政治哲學的核心密碼。在《周易》的爻位體係中,“中”指居下卦或上卦的中位即二爻、五爻),“正”指陽爻居陽位、陰爻居陰位的當位狀態。觀卦九五爻既居中又當位,成為“中正”理念的完美化身。這種爻位特質投射到人格修養上,便形成了“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庸》)的君子人格;落實到政治實踐中,則演變為《左傳》所謂“政如農功,日夜思之,思其始而成其終”的施政原則。
《尚書·洪範》提出的“王道蕩蕩”理想,在觀卦中具象化為統治者如同精準的圭表,其言行度量直接決定著社會秩序的刻度。商湯“網開一麵”的典故生動詮釋了這種中正智慧:當他在野外看見獵人三麵張網時,當即下令去其一麵,並祝告“欲左左,欲右右,不用命,乃入吾網”。這種對生命的體恤與對規則的敬畏,使其在鳴條之戰後迅速獲得諸侯擁戴。反觀戰國時期的齊閔王,恃強而驕,南攻楚、西擊三晉,甚至自稱“東帝”,終致五國伐齊、身死莒城的悲劇,其失就失在背離了“無偏無黨”的中正之道。
王陽明在龍場悟道時提出“心即理”命題,實則是對觀卦“中正”理念的哲學升華。他在《傳習錄》中告誡弟子:“汝心之正,良知也;汝意之誠,致知也。”當居高位者能如九五爻般“中正精一”,其決策便能如磁石引導鐵屑般自然而然地獲得擁護。明代於謙組織北京保衛戰時,雖身無兵權卻能號令九門,靠的正是“粉身碎骨渾不怕”的中正之心所形成的精神感召力——這正是觀卦“中正以觀天下”在危機時刻的生動顯現。
二、神道設教:天道的“隱形教導課”
“觀天之神道,而四時不忒,聖人以神道設教,而天下服矣”,這段話將觀卦的智慧從人事領域躍升至上通天道的哲學高度。在殷墟甲骨文中,“神”字寫作“申”,像閃電曲折延伸之形,本義指天地間運行的微妙規律。觀卦所謂“天之神道”,並非後世宣揚的鬼神顯靈,而是《荀子·天論》所言“列星隨旋,日月遞照,四時代禦,陰陽大化”的自然秩序。當古人夜觀天象,發現北鬥七星的鬥柄旋轉精準對應四季更替,二十八宿的出沒規律恒定指引農時,這種“不差分毫”的運行機製便升華為“神道”的原型——它無聲無息卻無處不在,主宰萬物卻不彰顯自身。
這種對自然秩序的敬畏催生了獨特的教化智慧。周人在取代殷商後,並未簡單否定殷人的上帝信仰,而是創造性地提出“皇天無親,惟德是輔”的理念,將外在的鬼神崇拜轉化為內在的德行修養。《周禮·春官·大宗伯》記載的“以吉禮事邦國之鬼神示”,實則是通過祭祀儀軌向民眾傳播“天道酬勤”“明德慎罰”等價值觀念。正如北宋歐陽修在《新五代史·伶官傳序》中總結的“憂勞可以興國,逸豫可以亡身”,聖人設教的巧妙之處在於將天道法則轉化為日用倫常,讓民眾在春耕秋收、婚喪嫁娶的儀式中自然領悟生存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