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鬱的魚腥味交織著鐵鏽的刺鼻與陳年血垢的黴臭,彌漫在漕幫分水堂碼頭倉庫。高窗漏進幾縷昏光,照亮小山似的麻袋堆。眾多麻袋被撕開,露出嶄新的綢緞、沉重的銅器,以及幾幅沾染泥濘的字畫——猶如剛從某富戶掠來的‘戰利品’。
在這堆“戰利品”投下的陰影裡,一本硬殼冊子歪斜在地。封皮糊著暗褐色汙漬,邊緣粘著一小片撕下來的綢緞碎屑,上麵“錦雲坊”三個繡字刺眼得很。冊子封麵上,幾個淋漓欲滴的朱砂大字,帶著一股剛從血盆裡撈出來的狠戾:
鐵血旗繳獲流水賬!
冷千絕大馬金刀地坐在倉庫中央一隻巨大的空酒桶上。一身玄色勁裝裹著精悍的線條,像一柄隻出鞘半寸的凶刀。他那杆通體烏沉的玄鐵點鋼槍,隨意地斜靠在旁邊的麻袋堆上。槍尖下方,幾匹散開的蘇繡被當成了墊腳布,繁複華麗的花紋上沾滿了灰塵和腳印。
一個山羊胡、戴著瓜皮小帽的漕幫老賬房,佝僂著背,抖得跟秋風裡的落葉似的。他捧著一本更厚實的藍皮賬冊,蘸飽了鮮紅朱砂的毛筆,在“支銷賬”某一頁上,用力地劃著圈。
紅圈如烙,緊鎖“恤銀”二字,觸目驚心。旁側小字細數:陣亡七,重傷十二,家小安置,紋銀共計四百七十兩。
“…旗主,”老賬房的聲音乾澀,“這…這趟‘出鏢’,錦雲坊的綢緞、庫銀、加上雜項,攏共…攏共折了八百兩出頭。可…可這撫恤、湯藥費、打點官麵的‘茶水錢’…劃拉下來,賬麵上…怕是要…要見紅啊!”
他艱難吞咽,眼皮低垂,不敢直視冷千絕。
冷千絕緊握酒囊,仰頭豪飲,辛辣劣酒順頰而下,他隨意以袖拭之,眸光冷冽。他掃過那堆“死物”,嘴角扯出一個毫無溫度的弧度:“見紅?老錢頭,你那雙招子,也就隻配盯著這堆死物。這八百兩是死的,可錦雲坊這條水道,從今兒起就姓鐵血了!往後那些商船、鋪子,想在這片水麵上漂,就得乖乖給爺交‘過水錢’、‘平安錢’!這便是活水!懂嗎?”他拍了拍腰間一個鼓囊的皮囊,裡麵嘩啦作響,是剛從錦雲坊賬房裡搜刮出來的碎銀和銀票,“眼前這點,不過是零頭!地盤大才能財源廣進,這才是根本!懂嗎?”
嘎吱——
倉庫沉重的木門,被推開了一條縫。傍晚昏黃的光線切割進來,映出一個略顯佝僂卻異常挺拔的身影。
陸九章來了。
昨夜城西“黑蛟”水寨生死搏殺的腥風、石壁地圖驚世的線條,還有算盤珠上浮現北鬥七星紋路時的寒意,仿佛還粘在他的骨髓裡。強壓著“蛇吻”和“腐心草”雙毒在體內交煎的劇痛,以及身體透支到極點的虛弱,他靠著刀疤李探來的消息——冷千絕正在分水堂清點新掠的“戰利品”——硬是拖著這副軀殼,直撲此地。
他要當麵戳穿這“擴張”表象下的“虧空”,更要看看,這鐵血旗的旗主腰間那塊蛇紋玉佩,與昨夜石室中那“北鬥鎖眼”的驚天秘密,到底綁得多死!
刀疤李如同影子般緊隨其後,獨眼掃視著倉庫內陰影。
陸九章一步踏了進來。
“撲哧。”
腳下發出輕微黏膩的聲響。他低頭望去,靴子踏在倉庫潮濕的地麵上,泥濘與那本賬冊封皮上新鮮的血漬,相互映襯。
踏入倉庫的瞬間,陸九章左手下意識地、隱晦地按在了腰間懸掛的黃銅大算盤上。他的指尖精確地撫過那顆處於核心位置的乳白色主珠。
冰冷堅硬的觸感下,昨夜那驟然浮現、與冷千絕抵押玉佩紋路一模一樣的北鬥七星凹刻圖案,仿佛在指尖灼燒!一股冰冷的戰栗感再次竄上脊背。
這算盤是鑰匙...冷千絕的玉佩是鎖眼...那丙字庫深處鎖著的,絕不是什麼虧空!
他竭力壓製心緒,目光如刃,直射坐在酒桶上的冷千絕。與此同時,眼角的餘光疾掃過對方腰間——
空的!
那塊至關重要的蛇紋玉佩,不見了!
是藏起來了?還是...已經用在了昨夜石室地圖指向的那個地方?警惕的毒刺瞬間紮得更深。
倉庫內空氣凝固。
冷千絕的手懸在半空,狹長的眼眸微眯,目光在陸九章蒼白的臉上掃過,定格在他肩頭粗布衣衫下透出的黑綠色毒斑上。
“喲嗬?”冷千絕的聲音拖長了調子,帶著譏誚,“這不是咱們那位算盤珠子能當暗器使的‘清賬閻羅’嗎?怎麼,閻王殿裡轉了一圈,覺得沒意思,又溜達到我這臭烘烘的碼頭倉庫裡來聞魚腥氣了?還是說...”他手腕一抖,酒囊嘩啦作響,嘴角勾起一抹殘酷的戲謔,“...你那把破算盤,終於算不清自己身上這堆‘爛賬’,打算來找爺‘銷賬’了?給你打個折?”
陸九章沒接這茬。他甚至眉頭都沒皺一下。他微微佝僂,毒傷割心,步履蹣跚,卻每一步都沉重,留下印記,一直走到那堆“戰利品”和冷千絕的酒桶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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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目光掃過冷千絕空蕩腰間,內心緊繃。然後,視線掃過地上那本沾血的“流水賬”,掃過老賬房手中那被朱砂圈畫的“支銷賬”,最後,如鐵錐般釘在冷千絕臉上。
“冷旗主,好興致。”陸九章的聲音不高,帶著重傷後的沙啞,卻字字清晰,如算珠砸鐵,“搶來的綢緞當擦槍布,死人堆裡扒拉出來的銀錢裝酒囊。這份‘豪氣’,陸某佩服。”
冷千絕臉上譏笑瞬間凍結,眼神森寒,握著酒囊的手指關節發白。
陸九章卻不再看他,徑直轉向那個捧著藍皮賬本、抖得快散架的老賬房錢老倌。語氣平靜得可怕:
“老人家,賬本,借我一觀。”
錢老倌的手猛顫,幾乎將賬本甩落,眼神驚恐。
冷千絕死死盯著陸九章,牙關緊咬,片刻,從牙縫裡擠出一個字:
“給!”
錢老倌這才顫巍巍地把那本沉甸甸的“支銷賬”遞了過去。陸九章伸手接過,入手冰涼沉重。他倚著旁邊一個堆滿銅器的麻袋,翻到錢老倌剛才用朱砂圈畫的那一頁。染著黑綠毒血的手指,劃過一行行墨跡。
倉庫裡隻剩下翻動賬頁的沙沙聲,以及冷千絕指關節的“哢吧”聲。壓抑的死寂,像巨石壓在每個人心頭。
“三個月,”陸九章終於抬起頭,聲音不高,卻像冰錐鑿穿空氣,“‘鐵血’大旗所向,連挑‘飛魚幫’、‘黑沙塢’、‘金沙會’、‘青竹門’、‘錦雲坊’五個碼頭,威風赫赫。好大的‘手筆’!”
他心中冷笑:陰九齡做假賬,層層嵌套,虧空埋進九重天,哪會像這本賬,把血窟窿直接攤開?倒是‘實誠’得可笑!
冷千絕嘴角弧度消失,眼神銳利如刀,死死剜著陸九章。
“掠得現銀、器物、鋪麵、貨棧地契,折價...”陸九章的目光落回賬本上一個朱砂數字,“共計一千二百兩。好大的進項。”
他頓了頓,染血的指尖往下移動,點在一個更大、同樣被朱砂重重圈住、仿佛在滴血的數字上,聲音陡然拔高:
“然而!陣亡旗丁的棺材本、重傷號的湯藥費、孤兒寡母的安置費——紋銀四百七十兩!火並中損毀船隻、兵器補充——一百八十兩!新占五處地盤,增派旗丁駐守、日常嚼用、打點地痞的‘香火錢’——每月固定支出新增三百兩!三個月便是九百兩!還有為壓下風聲、堵官府嘴的‘平安銀’——前前後後,又是三百五十兩!這錢花得夠狠!”
他每報出一個數字,染毒的手指便重重戳擊賬本,發出沉悶的“篤篤”聲。老賬房臉色蒼白如紙,冷汗滴落。冷千絕臉色愈發陰沉,眼神深處,一絲難以察覺的陰霾掠過。
“林林總總,支出合計——”陸九章猛地合上賬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