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察院的廢棄檔案庫,像一頭被時間遺忘的巨獸,盤踞在官署最深最暗的角落。
空氣濃稠得幾乎能擰出水來,彌漫著陳年紙張腐朽的酸氣、灰塵嗆人的顆粒感,還有一種揮之不去的、如同鐵鏽混著乾涸血液般的陰冷腥氣。高聳至屋頂的沉重木櫃,如同沉默的墓碑林,層層疊疊,投下大片大片濃得化不開的陰影。蛛網在殘破的窗欞與櫃角間肆意結網,銀絲在偶爾透入的慘淡光線下閃著詭譎的微光,粘著早已風乾的蟲屍。寂靜,死一般的寂靜,隻有腳步踏過積塵時發出的輕微"噗噗"聲,以及不知何處滲下的水珠,滴落在冰冷石板上的單調回響滴答,滴答,敲得人心頭發慌。
陸九章青衫的下擺沾滿了灰白的塵絮。他手中托著一盞氣死風燈,豆大的火苗在玻璃罩子裡不安地跳躍,將他沉靜而銳利的麵容映得忽明忽暗。燈光掃過一排排蒙塵的櫃格,上麵的標簽早已模糊不清,字跡被潮氣洇開,像垂死掙紮的墨色爬蟲。
"宗主,這鬼地方比亂葬崗還瘮人,"唐不語壓低了聲音,緊跟在陸九章身側,手一直按在腰間的刀柄上,警惕地掃視著四周濃稠的黑暗,仿佛陰影裡隨時會撲出擇人而噬的怪物,"一股子黴爛棺材板的味道,還摻著...血鏽氣?"
"塵封的"舊賬",堆久了,自然有"爛賬"的味道。"陸九章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種奇特的、算盤珠碰撞般的清晰節奏。他指尖撚動著一枚冰冷的黃銅算盤珠,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針,在積滿厚塵的卷宗縫隙間逡巡。"找"丙字庫"的印痕。那批"塌房銀"的"銷算底簿",總得有個去處。留意是否有"暗道修繕銀"之類的條目。"
洛清漪跟在陸九章另一側,素手掩著口鼻,秀眉微蹙。她小心地避讓著地上的雜物和蛛網,目光掃過那些沉默的檔案櫃,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尋。她下意識地抬起右手,指尖無意識地輕輕撫過左手腕內側被衣袖覆蓋的位置,仿佛那裡有什麼東西讓她隱隱感到不安。
突然,陸九章腳步一頓。燈光停在一格靠牆的櫃子深處。那裡的蛛網格外密集厚重,如同掛滿了肮臟的孝布。就在層層蛛網之後,一冊比其他卷宗更顯厚重、顏色也更沉暗的簿冊露出了一角,像一塊埋在腐土裡的黑鐵。
陸九章伸出手,毫不猶豫地拂開那些粘膩的蛛絲。灰塵簌簌落下,嗆得唐不語低咳了兩聲。他小心翼翼地將那冊厚重的簿籍抽了出來。
封麵是硬質的深褐色皮紙,沒有任何字跡。但翻開第一頁,一枚邊緣模糊、色澤暗沉的方形朱砂印便赫然跳入眼簾"丙字庫"!
陸九章的瞳孔微微收縮。指尖迅速翻動泛黃發脆的紙頁。上麵密密麻麻記錄著枯燥的鹽稅核銷條目、日期、數額,其間果然夾雜著數筆標注"西南沼澤暗渠維護"的支出。他目光如電,一行行掃過那些早已乾涸的墨跡。
找到了!
在記錄"臨安府甲辰年秋鹽稅核銷"的那一頁末尾,本該是核銷官印的位置,卻清晰地按著一個指紋!一個極其特殊的指紋!那指印小巧,邊緣帶著一種奇異的流暢弧度,並非尋常的箕鬥紋路,而像是...某種精心設計的、帶著細微鱗片狀紋路的印記!指印用的是朱砂,顏色雖因歲月沉澱變得暗紅,卻依舊透著一股子妖異的邪氣!
"玉無瑕!"唐不語湊近一看,倒抽一口冷氣,幾乎叫出聲,"這妖女的手印!化成灰我也認得!她在地宮按在幽冥簿上的就是這鬼畫符!"
陸九章沒有應聲,指腹輕輕撫過那枚朱砂指印,冰冷的觸感下似乎還殘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陰寒氣息。他的目光卻並未停留,反而轉向那放置這本核銷冊的櫃格深處。那後麵似乎有一道極細微的、不同於其他櫃格的縫隙。
他並指如刀,凝聚了內力精粹的指尖在縫隙邊緣輕輕一劃。細微的"哢嚓"聲響起,一塊薄薄的夾板應聲彈開!一股更加濃烈的、混合著墨臭與血腥氣的陳腐味道撲麵而出。
夾層裡,靜靜躺著一本更薄、更精致的小冊子。封麵是某種暗沉的深紫色皮革,觸手冰涼滑膩,帶著一種令人不適的質感。
翻開。
《九千歲私兵餉銀賬》!
蠅頭小楷,筆跡工整卻透著刻板的殺伐之氣,記錄著一筆筆駭人聽聞的支出!甲胄、馬匹、弓弩、糧草...數額龐大得令人窒息!而在這本私賬的"兵器采買"項下,一連數頁,清晰無比地寫著同一個刺眼的名字"地軸鹽號"!
"地軸鹽號...九幽盟的幌子!"唐不語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聲音因極度的憤怒和震驚而嘶啞,"他們用九幽盟的幌子,給魏閹的私兵買刀買槍?這...這簡直是造反的鐵證啊宗主!"
陸九章的眼神沉靜如深潭,但潭底卻翻湧著冰冷的怒濤。他修長的手指在冰冷的黃銅算盤珠上無意識地撚動,發出極輕卻規律的"嗒...嗒..."聲,如同無聲的心跳,計算著這滔天罪惡的每一分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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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一直凝神屏息、如同獵犬般警覺的唐不語,目光死死釘在了那本私兵餉銀賬的最後一頁角落。那裡,有一塊指甲蓋大小的墨漬,似乎是書寫時不慎滴落,又被人匆忙擦拭留下的痕跡。墨漬的邊緣,殘留著一點極其微弱的、幾乎與紙張泛黃底色融為一體的暗紅色印記。
"宗主!看這裡!"唐不語的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變調,他指著那點幾乎看不見的暗紅,"這筆痕!這筆痕的走勢,這朱砂滲入紙背的深淺...還有這墨漬蓋住朱砂的邊角!我絕不會看錯!這和鐵佛寺慧覺那禿驢批注經文時留下的朱砂筆痕一模一樣!那老禿驢寫字有個習慣,喜歡在句尾用力頓一下筆,朱砂會沁出一個細小的鉤狀!"
慧覺禪師!鐵佛寺方丈!那個表麵上德高望重、被百姓視作活菩薩的高僧!他的筆痕,果然也出現在九千歲豢養私兵的秘密賬冊上!
陸九章撚動算珠的手指猛地一頓!冰冷的黃銅珠子仿佛嵌入了他的指骨。慧覺...玉無瑕...丙字庫核銷...地軸鹽號...私兵餉銀...一條條看似散亂的線索,如同被一隻無形的手猛地攥緊,瞬間勒緊了他的心臟!一個龐大、黑暗、令人窒息的輪廓,正從這塵封的汙穢中猙獰浮現!
轟!
檔案庫沉重的大門,毫無預兆地被人從外麵用蠻力狠狠撞開!腐朽的木屑混合著灰塵漫天飛揚!
刺眼的天光洶湧而入,瞬間撕裂了庫內昏暗的光線!刺得陸九章和唐不語下意識地眯起了眼。
十幾道高大、肅殺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湧入,瞬間填滿了狹窄的庫房入口!他們身著玄黑色的禁軍製式皮甲,腰間挎著製式長刀,刀鞘在昏暗光線下泛著冷硬的烏光。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神如同死水般冰冷無情,隻有濃烈的殺伐之氣如同實質的寒潮,瞬間凍結了檔案庫內本就稀薄的空氣!沉重的皮靴踏在積塵的石板上,發出沉悶而整齊的"咚咚"聲,每一步都像踏在人的心口。
為首一人,身量中等,卻異常挺拔,如同插在地上的一杆鐵槍。他身著深青色禦史官袍,胸前的獬豸補子繡得猙獰畢露。麵容瘦削,顴骨高聳,膚色是常年不見天日的蒼白,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條冷酷的直線。最令人心悸的是他那雙眼睛,眼白占據了大部分,瞳孔卻縮得極小,如同兩點凝固的墨汁,冰冷地掃視過來,沒有絲毫屬於活人的溫度,隻有一種審視罪囚般的刻毒和漠然。
腰間懸著一塊黑沉沉的鐵牌,隨著他的動作微微晃動。牌麵邊緣,一個極其隱蔽的、幾乎被磨損殆儘的凹刻印記,在湧入的光線下閃過一瞬微不可查的反光一隻振翅欲飛的鴿子!與法嚴和尚留下的鴿派令牌上的徽記,如出一轍!
"鐵麵"王倫!
他冰冷的目光如同刮骨的刀鋒,瞬間鎖定了陸九章手中那本攤開的、印著玉無瑕朱砂指印的《漕運鹽稅核銷冊》,以及旁邊那本觸目驚心的《九千歲私兵餉銀賬》!當他看清那枚妖異的朱砂指印時,那兩點墨汁般的瞳孔驟然收縮,臉上那層石雕般的冰冷麵具第一次出現了裂痕,一絲難以遏製的驚駭和慌亂在他眼底飛速掠過!這指印...玉無瑕那妖女的指印!竟然還留在這裡?!他明明記得...不!必須立刻毀掉!
"何方狂徒!膽敢擅闖都察院機要重地,私窺皇家密檔!"王倫的聲音和他的人一樣,乾澀、冰冷、毫無起伏,但細聽之下,尾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促,每一個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按《大誥》鐵律,私查皇家檔案,窺伺禁中機密,罪同謀逆!當誅九族!"
話音未落,他藏在寬大袍袖下的手猛地一揚!動作快得近乎倉促!
一點刺目的猩紅火星,如同地獄惡鬼的眼眸,帶著尖銳的破空聲,閃電般射向陸九章手中那兩本攤開的、足以掀翻半個朝堂的致命賬冊!
目標明確,狠辣至極毀滅證據!
"宗主!"唐不語目眥欲裂,怒吼出聲,腰間鋼刀"嗆啷"一聲悍然出鞘!雪亮的刀光帶著不顧一切的慘烈氣勢,朝著那點致命的火星劈去!但距離太遠,那火折子速度又快得驚人!
陸九章瞳孔驟縮!電光石火之間,他托著氣死風燈的手紋絲未動,另一隻撚著算盤珠的手卻快如鬼魅般抬起!
嗡!
他袖中那架小巧的黃銅算盤瞬間滑入掌心!五指如穿花蝴蝶,在算珠橫梁上猛地一撥、一彈!
叮!叮!叮!
三顆深褐色的黃銅算盤珠,如同三道撕裂昏暗的褐色閃電,帶著刺耳的厲嘯激射而出!後發先至,精準無比地迎向那點疾飛而來的猩紅火星!
噗!
第一顆算珠,悍然撞上燃燒的火折頭!巨大的衝擊力瞬間將那點火星撞得倒飛而回!
第二顆算珠緊隨其後,"啪"地一聲擊中火折中段!那脆弱的竹管應聲碎裂!
第三顆算珠則如同靈蛇,在半空中劃出一道詭異的弧線,堪堪擦過碎裂飛濺的燃燒物!算珠表麵光滑如鏡,在窗外湧入的天光照射下,瞬間折射出一道刺目無比、如同實質般的金色光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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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光柱不偏不倚,如同天降的神罰之劍,猛地向下刺落!
光芒所及之處,正是王倫腳下!
那光,清晰地照亮了王倫官靴靴底內側邊緣一圈極其精致、用銀線密繡而成的、在昏暗環境中幾乎無法察覺的九重天流雲紋!
"九重天!"唐不語的怒吼如同炸雷,"狗官!你靴底都踩著九幽盟的雲紋!還裝什麼鐵麵無私!"
王倫那張如同石刻般僵硬冰冷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劇烈的波動!那是一種被當眾剝下偽裝的驚怒和一絲難以置信!他猛地低頭看向自己的靴底,那被光柱照得纖毫畢現的雲紋,像烙印般刺痛了他的眼!他下意識地想要縮腳,但一切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陸九章冰冷的聲音,如同寒泉流淌,瞬間壓過了唐不語的怒吼,清晰地響徹在死寂的檔案庫中,每一個字都像帶著冰碴:
"王禦史,好一招"毀屍滅跡"!可惜,火候差了點。"他托著燈,目光銳利如刀,直刺王倫那雙因驚怒而縮得更小的瞳孔,"你急著燒的,不是皇家密檔,是你主子魏閹和九幽盟勾結貪墨舞弊、私蓄甲兵的罪證!"
他一手托燈,一手將算盤橫在胸前,指尖在冰冷的算珠上疾速撥動!深褐色的珠子在橫梁上化作一道道模糊的殘影,發出密集如暴雨打芭蕉般的劈啪脆響!每一次撥動,都伴隨著他口中清晰吐出的、冰冷如鐵算碰撞的術語:
"丙字庫"塌房銀",年出入流水...八十萬兩!"
"轉入"義倉"賬冊...四十萬兩!"
""義倉"甲胄采買浮支五成七...二十二萬八千兩!"
"虧空由"鹽耗"填補...地軸鹽號"鹽耗"賬實不符虧空...三十萬兩!"
"虧空再用"火耗"攤入"茶馬互市折銀"抹平...又是三十萬兩!"
算珠碰撞聲越來越急,如同催命的鼓點!
"最終,這筆黑錢流向"陸九章猛地抬頭,目光如兩道冰冷的閃電,穿透彌漫的灰塵,狠狠釘在王倫那張鐵青的臉上,"九幽盟"地軸鹽號"!再由地軸鹽號,以"寺廟供奉"的名頭,經鐵佛寺慧覺之手,回流至丙字庫,填補最初的"塌房銀"虧空!"
他指尖的算珠猛地一頓,發出"錚"的一聲震鳴,如同金鐵交擊,宣告著最終的審判:
""官黑佛"!好一個瞞天過海的"貪墨閉環"!三年來,滾入此局的稅銀高達一百二十萬兩雪花銀!"
陸九章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穿雲裂石般的穿透力,震得滿屋灰塵簌簌落下:
"一百二十萬兩!足夠裝備十個滿編鐵血旗!足夠十萬邊軍一年嚼用!這就是你們口中輕飄飄的"江湖事"?這就是九千歲和九幽盟"精誠合作"的"碩果"?這是在挖朝廷賦稅的根!抽天下黎民的血髓!"
"放屁!一派胡言!構陷上官!罪加三等!"王倫如同被踩了尾巴的毒蛇,尖利地嘶吼起來,那張"鐵麵"終於徹底碎裂,隻剩下扭曲的猙獰和瘋狂的殺意!他猛地拔出腰間佩劍,劍鋒直指陸九章,"禁軍聽令!格殺勿論!一個不留!"
"殺!!!"
十幾名如同鐵鑄般的禁軍甲士齊聲暴喝!聲浪如同實質的衝擊波,震得整個檔案庫嗡嗡作響!嗆啷啷一片刺耳的金屬摩擦聲!十幾柄雪亮的長刀同時出鞘!冰冷的刀光瞬間連成一片死亡的寒潮,帶著撕裂空氣的厲嘯,從四麵八方、上下左右,朝著中央的陸九章和唐不語瘋狂絞殺而至!刀光織成了一張密不透風的死亡之網!標準的禁軍合圍絞殺陣!每一刀都直奔要害,狠辣無情,不留絲毫餘地!
"狗官!老子剁了你!"唐不語雙眼赤紅,狂吼一聲,手中鋼刀化作一片狂暴的雪亮刀輪,不顧一切地迎向正麵劈來的三柄長刀!刀鋒碰撞,火星四濺!巨大的力量震得他手臂發麻,虎口瞬間崩裂!但他悍勇無比,死死守住陸九章身前的一片區域!
壓力如同泰山壓頂!唐不語瞬間陷入苦戰,左支右絀!冰冷的刀鋒幾次險之又險地貼著他的要害劃過!洛清漪臉色發白,卻並未慌亂,她身形靈動,緊靠陸九章身後,素手微揚,幾枚銀針已扣在指間,警惕地護衛側翼,左手腕再次下意識地護向身前。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陸九章動了!
他沒有硬撼那致命的刀網,也沒有試圖突圍。在那片由刀光組成的死亡羅網即將合攏的刹那,他眼中寒芒一閃!體內"陰陽二氣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瘋狂運轉!丹田氣海之中,內力精純流轉,瞬間化為性質截然不同的兩股洪流!
一股,沉凝如山嶽,厚重無比,蘊含陽罡正氣!
一股,飄忽如雲霧,靈動至極,蘊含陰柔巧勁!
"陽罡鎮嶽,陰柔化虛!二氣相生,身若遊龍!"
他口中低喝,身形驟然變得飄渺不定!雙腳如同踏在無形的陰陽界線上,以一種完全違背常理的軌跡急速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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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
一柄長刀帶著淒厲的尖嘯,自他左肩上方狠狠劈落!陸九章身體如同被無形的陰柔之力牽引,以一個不可思議的微小角度側身!那淩厲的刀鋒,幾乎是貼著他的鼻尖劃過!帶起的勁風割得他臉頰生疼!但在陰柔內力的牽引下,這致命一刀蘊含的恐怖力道和殺意,竟被他巧妙地"借"了過來,如同在他身側增加了一道無形的、推動他移動的"陰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