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夢澤畔那驚心動魄的發現———石碑基座下顯露的玄武圖騰，以及那足以顛覆認知的“四大勢力本為同源”的猜想，仍在陸九章心頭盤旋。他站在西南角一處不起眼的禪院前，深吸一口清冽山風，將紛雜思緒暫壓心底。眼下，還有更緊迫的“江湖賬目”待他清算。沉重的院門在他身後緊閉，徹底隔絕了外界的最後一絲嘈雜。
禪房內光線幽暗，幾盞長明古燈投下昏黃搖曳的光暈。濃鬱的檀香本該寧神靜氣，此刻卻沉甸甸壓在心頭，帶著刀鋒般的冷冽。
一張寬大紫檀木方桌占據中央，其上攤開一卷厚重的冊子，昏黃燈火下，陳舊紙張上被朱砂紅筆圈住的條目觸目驚心：
“佛塔三座，蟲蛀朽壞，十損其四。”
“後山藥田，荒蕪閒置，計三十畝整。”
“藏經閣偏殿，漏雨滲水，經卷受潮黴變，折損待估。”
“法器庫房，金剛杵、降魔杵等重器，久置未用，靈光黯淡，養護急缺……”
每一條都像一記重錘，砸在桌案對麵三人心上。
澄觀大師身披赭黃袈裟端坐如山，麵容枯槁，皺紋如刀刻斧鑿。半闔的眼眸古井無波，倒映著冊子上刺目的朱紅圈點，袖中撚動烏木念珠的指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其身側侍立著親信弟子戒嗔禪師，僧袍緊繃虯結肌肉，虎目圓睜燃燒怒火，蒲扇大手緊攥黑沉鐵念珠，咯咯作響。
側方陰影中，驚雷斜倚。玄色勁裝，腰束暗金絲絛，麵容冷硬倨傲。腰間“鐵血旗”令牌森然。沾滿泥濘硬底快靴幫邊緣，幾點極細微暗紅泥土顆粒如乾涸血痂。雙臂抱胸，唇邊掛譏誚冷笑，身上煞氣混雜一絲難以言喻甜腥腐朽氣。
“啪。”
陸九章撫平冊頁最後一角，指尖輕點‘十損其四’朱紅圈點，從容不迫如賞名家墨寶。抬頭目光平靜掃過三人，眸子亮如寒潭深處星辰。
“澄觀大師，此乃貴寺近半年來，由我財武宗外事堂弟子協同貴寺執事僧，共同清點核驗之《寺產閒置清冊》。”他修長手指順朱紅圈點緩緩移動，聲音清晰敲打緊繃神經，“佛塔蟲蛀已成危樓；藥田荒蕪形同虛設；法器蒙塵等同廢鐵……樁樁件件，白紙黑字，皆可查證。”
目光轉向澄觀深潭般眼睛：“華山論劍，江湖洗牌。‘末位約談’規矩，九大門派共商，朝廷‘天工院’牽頭，財武宗執行。貴寺首輪‘功德簿考核’末流。今日請大師移步，便是敲響警鐘，拿出切實可行之法，盤活這些閒置‘家底’。”
戒嗔猛地踏前一步，腳步震得青磚嗡嗡作響，鐵念珠迸發金屬摩擦聲。
“警鐘？盤活？”聲音悶雷炸響，濃重譏諷滔天怒火，“陸宗主！鐵佛寺千年古刹，佛門清淨地！一磚一瓦皆是曆代祖師心血，十方信眾虔誠供養！豈是你口中可隨意算計買賣租賃之‘家底’？豈是爾等俗子可妄加置喙之‘功德簿考核’？”
須發戟張，怒目圓瞪如金剛護法，狂暴氣勢裹挾檀香如無形浪潮拍向陸九章。
“什麼末位約談？什麼盤活家底？無非巧立名目，行巧取豪奪之實！想動鐵佛寺根基，先問佛爺手中‘伏魔禪杖’答不答應！”
戒嗔咆哮巨石投入死水，聲浪衝撞回蕩。鐵念珠嘎吱作響，似要捏碎化致命鐵屑激射。
側方陰影中一聲短促冰冷嗤笑如毒蛇吐信。
是驚雷。
依舊慵懶倚靠冰涼石牆，銳利如鷹隼眼睛閃爍惡意玩味，落戒嗔虯髯闊臉。
“嗬……戒嗔大師好大火氣威風。”目光慢悠悠掃過戒嗔拳頭，又瞥陸九章平靜臉，最終落回戒嗔，居高臨下審視，“隻不知，你這伏魔禪杖，是伏外魔呢，還是……鎮內鬼？”
腰間“鐵血旗”令牌冷硬光微弱燈火下泛著。
“鐵血旗兒郎，刀口舔血，馬革裹屍，護江湖大義，保盟主基業！憑什麼被勞什子‘死傷數’束縛手腳？”聲音陡然拔高如出鞘利刃，鐵血煞氣直指陸九章，“陸宗主！冷盟主讓我來，是給你麵子，聽‘末位約談’章程！不是聽你拿雞毛蒜皮‘折損情形’、‘荒廢狀況’，給鐵血旗套韁繩！”
猛地向前踏出一步，踏得極重，腳下暗紅泥土震得微微揚起幾粒塵埃。遠比戒嗔更加凶戾暴虐氣勢轟然爆發如擇人而噬凶獸睜開猩紅眼睛。濃烈血腥味混雜一絲若有若無甜腥腐朽氣息，瞬間壓過檀香，形成令人作嘔混合味道，冰冷刺向陸九章。
一左一右，佛門狂暴怒焰，魔道陰冷煞氣，如兩股截然相反卻同樣致命洪流，在小小禪房轟然碰撞，將幽暗空氣攪得翻騰扭曲。所有壓力鋒芒，毫無保留傾瀉紫檀木桌案後依舊端坐年輕身影之上！
陸九章端坐寬大紫檀木圈椅裡，脊背挺直如鬆。麵對戒嗔咆哮、驚雷煞氣，臉上連一絲肌肉抽動都沒有。平靜非強裝鎮定，如深不見底寒潭，任狂風暴雨，巋然不動。
戒嗔怒火、驚雷煞氣，仿佛撞上無形牆，激不起半分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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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拔弩張、一觸即發的窒息時刻，戒嗔燃燒怒火虎目驟然一眯，眼底深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狠厲決絕。緊攥鐵念珠左手猛翻，寬大僧袍袖口帶起勁風！
“陸九章！你以為你是什麼東西？拿雞毛當令箭！想看‘透明’？好啊！佛爺今天就讓你看個夠！看看到底是誰在爛瘡流膿！”
暴喝一聲，右手閃電般探入懷中，再抽出時，指間已多一角殘破泛黃紙頁！邊緣參差不齊，似從更厚冊子撕扯下，密密麻麻蠅頭小楷字跡潦草，墨色深淺不一，記錄匆忙。
手腕猛抖，灌注雄渾內勁紙頁，如淬毒暗器飛鏢，撕裂空氣，帶尖銳刺耳破空厲嘯，直射陸九章麵門！去勢快猛，在空中劃出肉眼可見白色氣痕！
“看清楚！這就是你要之‘透明’！隻會把更多見不得光醜事抖落出來！讓所有人都看看，鐵佛寺‘香火錢’，是怎麼被某些人巧立名目、中飽私囊！”聲音充滿報複快意魚死網破瘋狂。
殘破紙頁，正是暗中收集《香火錢私分賬》殘頁！記載某些執事僧挪用香火供奉私下分潤齷齪勾當！此刻拋出此物，目的狠毒無比———不僅要打陸九章臉，更要徹底攪渾水，將鐵佛寺內部汙穢徹底暴露“天工院”派來“查賬吏”麵前！讓所謂“透明化”變成徹頭徹尾醜聞！
殘頁如刀，裹挾戒嗔怒火陰謀，瞬間已至陸九章眼前！
一直冷眼旁觀驚雷，嘴角譏誚冷笑瞬間擴大，眼中閃過一絲嗜血期待。似已看到陸九章被突如其來“證據”弄得手忙腳亂顏麵掃地狼狽模樣。
澄觀大師枯槁臉上肌肉猛抽，撚動念珠手指瞬間停滯，渾濁眼底第一次出現劇烈波動———那是震驚、憤怒，更有一絲被戳破隱秘慌亂！然而他修為深厚，定力非凡，那波動隻如蜻蜓點水，瞬間便複歸深潭，隻餘眼底一絲寒光閃過，撚動念珠的手指驟然停頓。
然而，麵對近在咫尺足以掀起驚濤駭浪“證據”，陸九章眼神甚至沒有絲毫變化。放桌麵上的右手五指極其輕微一攏，似不經意拂過算盤邊緣。
就在殘頁帶撕裂空氣尖嘯，距離眉心不足三寸刹那！
“嗡———”
一聲奇異、似無數金珠玉盤同時震動低鳴，毫無征兆陸九章身前尺許之地響起！
無驚心動魄罡風碰撞；無炫目氣勁爆發。隻見疾射而來殘頁，如撞上無形卻堅韌無比氣牆，去勢猛滯！緊接著一股沛然莫禦卻又精微玄妙到極點力量憑空而生！
那力量非剛猛霸道，帶奇特“梳理”、“拆解”意味。如最高明賬房先生，麵對一團亂麻般賬目，指尖輕點便能條分縷析，將糾纏亂線一一解開。像一張無形覆蓋一切巨大“家底清單”，瞬間罩定殘頁。
紙頁蘊含剛猛內勁，被這股力量無聲無息“拆解”、“歸零”。足以洞穿金石淩厲勢頭，如冰雪消融，瞬間化為烏有！
“算盤心法”！
驚雷瞳孔驟然收縮，心中驚駭莫名。曾聽聞財武宗宗主身負一門奇功，能將自身內力化無形算盤，精微操控、拆解外力如清算賬目，今日竟親眼得見！
下一瞬失去所有勁力殘頁，如被無形氣流托舉，輕飄飄陸九章麵前懸浮起來。不再殺人暗器，倒像一片被秋風吹起落葉。
陸九章甚至連眼皮都沒抬，隻對懸浮殘頁屈指輕輕一彈。
“叮！”
一聲清脆如玉珠落盤輕響。
殘頁應聲翻轉！
昏黃燈火下紙頁背麵景象清晰暴露所有人眼前———那非空白，而是一清晰殷紅如血朱砂印記！
印記呈方形、古樸、厚重。中央有兩清晰有力篆字：“丙字”。下方一行小字：“庫分潤”。
“丙字庫分潤”！
五朱砂紅字如五滴滾燙鮮血，烙印泛黃紙背，搖曳燈火下散發妖異冰冷光芒！
時間仿佛這一刻凝固。
戒嗔臉上猙獰帶報複快意的笑容瞬間僵死，如被寒冰凍住，隻剩極度錯愕、難以置信。死死盯那朱砂印記，眼珠子幾乎瞪出眼眶，喉嚨裡發出“嗬嗬”破風箱般聲音，卻一字說不出。一股冰冷寒意從尾椎骨瞬間竄上天靈蓋！
驚雷嘴角譏笑徹底消失無蹤，取而代之凝重、忌憚。下意識瞥一眼腰間“鐵血旗”令牌，又迅速移開目光，眼神閃爍不定。
澄觀大師撚動念珠的手指第一次劇烈顫抖起來。死死盯刺目“丙字庫分潤”印記，枯槁臉上血色儘褪，深陷眼窩裡翻湧驚濤駭浪般震驚、被徹底背叛痛楚！猛看向戒嗔，目光銳利如刀，帶無聲質問、沉重失望。
禪房內隻剩殘頁無形力量托舉下緩緩飄落發出極其輕微“沙沙”聲。那聲音卻比戒嗔咆哮驚雷冷笑更令人心悸。
陸九章平靜聲音打破死寂，如冰水澆燒紅烙鐵：“戒嗔大師，這‘透明’果然很透徹。隻不知貴寺香火錢私分，為何會蓋‘丙字庫’印信？這‘丙字庫’又何方神聖，能把手伸進鐵佛寺功德箱裡分一杯羹？”
目光銳利如電掃過戒嗔慘白臉，最終落澄觀大師身上，“大師，此事恐怕已非簡單寺內貪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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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嗔如被冰水從頭澆到腳，渾身激靈靈打寒顫，巨大身軀竟微微搖晃一下。張了嘴想辯解什麼，喉嚨卻像被無形大手死死扼住，隻能發出“呃…呃…”嘶啞氣音。猛扭頭看向澄觀大師，眼神裡充滿驚惶、恐懼、一絲哀求。
就在這時！
“夠了！”
一聲暴喝如驚雷炸響！伴隨一股凶戾狂暴到極點氣勢轟然爆發！
是驚雷！
顯然被陸九章輕描淡寫卻直指核心一手徹底激怒，更被那“丙字庫”印記攪得心神不寧。冷硬臉上再無半分慵懶譏誚，隻剩擇人而噬猙獰！一步踏出，腳下青磚“哢嚓”一聲碎裂！右手如閃電按上腰間懸掛狹長彎刀、鯊魚皮刀柄！冰冷刀鋒還未出鞘，一股凝聚如實質殺意已如出閘凶獸，帶濃烈血腥氣、那股詭異甜腥腐朽味瘋狂鎖定陸九章！
“陸九章！”聲音如砂紙摩擦鐵器，充滿暴戾失控邊緣，“少在這裡裝神弄鬼！揪著點雞毛蒜皮小賬就想指手畫腳？鐵血旗兒郎前方浴血搏殺，腦袋彆褲腰帶上！你懂什麼叫刀口舔血？懂什麼叫屍山血海？憑什麼要受你們狗屁‘死傷數’鳥氣！拿這破玩意兒來束縛我等？！”
腰間“鐵血旗”令牌劇烈晃動，玄鐵幽暗反射冰冷光。那柄彎刀似已按捺不住嗜血渴望，發出細微嗡鳴。整個禪房氣溫仿佛驟然降至冰點，被這股純粹狂暴殺意凍結。
麵對怒海狂濤般傾軋而來的恐怖殺意，陸九章依舊端坐不動。甚至沒去看驚雷幾乎噴出火眼睛，也沒去看那柄隨時可能出鞘飲血彎刀。
目光極其平靜、極其精準落在了驚雷向前踏出那一步時踩碎的青磚上那隻……沾滿泥濘硬底快靴。
靴幫邊緣那幾點暗紅色泥土顆粒，在昏黃搖曳燈火下顯得格外清晰。更一股極其微弱、若非陸九章這般感知敏銳絕難察覺的甜腥腐朽氣息，正從靴底縫隙間絲絲縷縷逸散出來，混雜驚雷狂暴煞氣中。
陸九章唇角極其細微向上牽動一下，形成冰冷而洞悉一切弧度。
“驚雷統領，”聲音不高卻帶奇異穿透力，瞬間刺破驚雷狂暴煞氣，“刀口舔血、屍山血海陸某雖未親曆，卻也敬重鐵血旗犧牲。”
話鋒陡然轉，如冰冷劍鋒瞬間出鞘！
“不過陸某倒有個小小疑問，想請教統領。”
抬起手，修長食指如判官手中朱筆，穩穩地、不容置疑指向驚雷那隻沾著紅泥靴子！
“統領靴底沾染這‘紅泥’色澤暗沉如凝血，質地細膩帶砂，更隱隱透著一股子……甜腥腐朽之氣！此等異土，據我財武宗典籍記載，唯九幽盟‘腐骨瘴’毒穀深處千年浸潤之地獨有，彆無分號！”
聲音陡然拔高每一字如冰冷鋼針狠狠紮進驚雷耳膜！
“不知統領大人不在鐵血旗駐地操練兒郎，不去執行冷盟主軍令，為何會不遠千裡跑那等凶險絕地去沾染這九幽盟毒瘴穀‘特有紅泥’？！”
“轟———！”
陸九章話如九天驚雷狠狠劈落死寂禪房！
“九幽盟！毒瘴穀！特有紅泥！”
每一詞帶千鈞之力砸得空氣都為之顫抖！
驚雷那張布滿煞氣、猙獰如鬼臉的臉，在陸九章話音落下瞬間如被無形重錘狠狠擊中！所有暴怒、所有倨傲、所有凶戾都在這一刻被極致驚駭、難以置信取代！瞳孔驟然收縮到針尖大小，似看到世間最恐怖景象！
幾乎本能地猛低頭，看自己靴子！那幾點暗紅色泥土顆粒此刻搖曳燈火下如燒紅烙鐵，又像乾涸毒血，刺得眼球生疼！那股甜腥腐朽屬於“腐骨瘴”的氣息，此刻他自己身上顯得如此清晰、如此致命！如一條冰冷毒蛇纏繞上脖頸！
“你……你血口噴人！”聲音徹底變調，嘶啞尖利，充滿驚惶，一種被戳破隱秘的瘋狂。按刀柄上右手指節因過度用力發出“咯咯”脆響，手背上青筋暴凸如虯結毒蛇。刀柄被捏得幾乎變形，冰冷鯊魚皮鞘劇烈顫抖，發出“嗡嗡”哀鳴，仿佛下一秒那柄飲血彎刀就要掙脫束縛，進行最後瘋狂反撲！
一股更加凶戾狂暴、卻明顯帶一絲慌亂色厲內荏的殺意，如失控火山熔岩轟然爆發，席卷整個禪房！那氣勢中混雜的甜腥腐朽之氣陡然濃烈數倍，幾乎壓過檀香，令人聞之欲嘔！
澄觀大師撚動念珠的手徹底僵住，枯槁臉上第一次失去所有表情，隻剩一種深沉洞悉世事的悲涼凝重。渾濁目光掃過驚雷那隻沾著紅泥的靴子，又落驚雷那張因驚駭扭曲的臉上，最終深深地、深深地看一眼依舊平靜如淵的陸九章。
戒嗔更被突如其來的驚天逆轉震得目瞪口呆，巨大身軀僵在原地，連呼吸都忘了。看看陸九章，又看看驚雷那隻靴子，再看看臉色灰敗的澄觀大師，腦子裡一片混亂。那“丙字庫分潤”印記和這“九幽盟毒瘴穀紅泥”指控，如兩道驚雷將他之前所有憤怒算計都劈得粉碎。
禪房內空氣粘稠，如凝固血液。驚雷如被逼絕境的困獸，喉嚨裡發出野獸般低吼，眼中血絲密布，死死鎖定陸九章。那柄彎刀隨時可能出鞘飲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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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鈞一發、殺機盈室之際，陸九章卻仿佛沒感受到撲麵而來、幾乎要將人撕裂的狂暴殺意。甚至沒再看驚雷一眼，仿佛那柄隨時可能斬落的彎刀不過案頭拂塵。
目光重新落回紫檀木桌案上那卷攤開的《寺產閒置清冊》。修長手指極其自然拿起擱一旁紫毫筆，飽蘸濃墨，在清單旁邊一張空白宣紙上行雲流水般寫下三字：
“盤活策”。
筆鋒沉穩有力透一股不容置疑決斷。
這輕描淡寫動作如在沸騰油鍋裡滴入一滴冰水瞬間讓驚雷那即將爆發凶戾氣息為之一窒。
陸九章抬起頭目光平靜看向臉色灰敗眼中翻湧驚濤駭浪澄觀大師。聲音不高卻清晰地蓋過驚雷粗重喘息彎刀低鳴帶一種奇異安定力量在這殺機四伏禪房裡穩穩傳開：
“澄觀大師，末位約談警鐘已響。坐等淘汰非智者所為。貴寺眼下之困，根源在於‘家底’僵化如死水一潭。陸某不才，願為鐵佛寺開一劑‘盤活’藥方，分三步而行，或可解燃眉之急，重聚‘銀錢流水’，再造‘功德根基’。”
無視驚雷幾乎噴出火來目光也無視戒嗔臉上殘留震驚茫然聲音沉穩有力如在講授一門精深功課：
“其一：‘藏經客棧’。”陸九章筆尖微動，在“盤活策”三字下方寫下第一行字，“貴寺那三座受損佛塔位置絕佳，可俯瞰雲海，遠眺群山，乃觀景悟道聖地。與其空置朽壞，不如稍加修繕改造。下層加固為堅固客舍，中層辟為靜修禪房，頂層依舊供奉經卷，允人觀瞻抄錄。專供那些慕名而來、欲求清淨、體悟禪意的江湖豪客、文人雅士、世家子弟居住。取其‘藏經閣’之底蘊，冠以‘藏經客棧’之名，清幽雅致，獨一無二。陸某粗算，若經營得當，每月至少可為貴寺帶來五十兩白銀‘月例進項’。此乃‘閒置產業’變‘生利之法’。”
筆鋒不停寫下第二行：
“其二‘外包藥田’。”陸九章目光似乎穿透禪房牆壁，落向鐵佛寺後山那片荒草叢生藥田，“那三十畝荒廢藥田土壤肥沃，靈氣雖散猶存。貴寺僧眾精研佛法，未必擅長打理此等俗務。不妨將其整體‘租與’山下那些世代采藥、精通種植藥農。寺裡隻需收取固定‘租銀’，比如每年三百兩白銀。藥農自負盈虧、精心耕種，所產藥材優先以平價供給寺內藥王院。如此荒田變良田，寺裡既得穩定‘租銀’收入，藥王院用藥也有了穩定平價來源，更省去了養護之勞。此乃‘累贅產業’變‘收益之法’。”
陸九章頓了一下，筆尖懸在紙麵，目光轉向澄觀大師身側那座巨大、蒙著厚厚灰塵青銅香爐。爐體造型古樸，上麵浮雕著羅漢飛天，雖蒙塵黯淡，卻隱隱透一股沉澱厚重與靈性。
“其三‘活當周轉’。”筆鋒落下寫下第三行字，跡更加沉穩，“寺內庫房堆積如山，閒置法器、古舊佛器，甚至如眼前這座青銅香爐，材質非凡、工藝精湛，隻是久置未用，靈光內斂。此等物件棄之可惜，用之無門，如‘死物’。不妨挑選一批送至山外信譽卓著、大當鋪進行‘活當’。”
陸九章看向澄觀大師，眼神清亮：“大師，‘活當’並非售賣，而是質押借貸。貴寺以這些閒置法器為抵押，向當鋪借取一筆應急‘周轉銀’，比如二百兩白銀。約定一個期限，比如一年。期限內貴寺隻需按約定支付少許‘保管費’，若到期能如數歸還本金，這些法器原物奉還，分文不損。若期間貴寺‘流水’盤活順暢，有餘力亦可提前贖回。此舉如將‘死物’暫時轉化為‘活銀’，解燃眉之急，又不失根本。此乃‘沉澱產業’變‘周轉之法’。”
陸九章放下筆，那張寫著“盤活策”三字和三條方略的宣紙，燈火下墨跡淋漓。抬起頭，目光如同實質掃過澄觀大師、驚魂未定的戒嗔，最後落那臉色鐵青、殺意未消驚雷身上。
“此三步環環相扣，皆從貴寺實際出發，無須大動乾戈，亦無礙佛門清淨。”陸九章聲音平靜無波卻帶一種不容置疑權威，“佛塔改客棧得地利；荒田租藥農借人力；法器作活當通財路。三者並行，以陸某估算，貴寺整體‘寺產周轉之效’當可從眼下不足五成提升至七成以上！”
語氣陡然轉冷如寒泉流淌：
“盤活三步法”如三道驚雷劈開禪房內凝固殺意混亂。
澄觀大師枯槁臉上那深潭般眼眸劇烈波動著：震驚、掙紮、權衡……最終一抹深沉疲憊，一種被逼到懸崖邊緣不得不做出抉擇的決絕，緩緩沉澱下來。撚動念珠的手指速度慢得近乎停滯，指節因用力而泛著青白色。陸九章先前那句“清查寺產”的警示如冰冷鐵錘，狠狠砸在心頭最深處。
然而有人比他更快一步！
“放屁！全是放屁！！”
戒嗔禪師如被踩尾巴的暴怒雄獅，巨大身軀猛向前一衝！虯髯闊臉因極致憤怒，一種被徹底否定的羞辱而扭曲變形，雙眼赤紅如血！所有震驚、混亂，此刻都被歇斯底裡狂怒取代！陸九章那精密算計，將那佛門聖物視為可租賃、可抵押“資產”的言論，如最惡毒褻瀆，徹底點燃心中最後一絲理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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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九章，你這滿身銅臭俗物！鐵佛寺千年基業，在你口中竟成了可隨意買賣租賃的凡品？！佛塔改客棧？讓那些滿身俗氣商賈住進供奉佛祖經卷之地？荒田租藥農？讓山野村夫玷汙佛門淨土？！法器抵押？那是我佛門法器！是曆代祖師加持斬妖除魔的聖物！豈容你拿去當鋪換那阿堵物？！”
咆哮著，巨大右手猛一探！一直斜倚禪房角落陰影裡的那根烏沉沉“伏魔禪杖”似受到主人召喚，“嗡”一聲輕鳴，化一道沉重烏光，瞬間落入蒲扇般巨掌之中！
禪杖入手，戒嗔渾身氣勢暴漲！僧袍無風自動，獵獵作響！一股遠比之前更加狂暴凶戾的佛門罡氣轟然爆發，帶一種毀滅一切的瘋狂意念！那罡氣如實質怒濤，瞬間將桌案上的《寺產閒置清冊》和那張寫著“盤活策”的宣紙吹得嘩啦作響！
“佛門淨地，豈容俗法褻瀆！此策斷不可行！”戒嗔狂吼一聲，雙手緊握沉重伏魔禪杖，以力劈華山之勢，裹挾萬鈞佛力，無絲毫花哨，朝著紫檀木桌案上那兩張象征陸九章“算計”的紙頁———狠狠砸了下去！
這一杖含怒而發，毫無保留！禪杖未至，恐怖罡風已壓得桌案吱呀作響，筆硯跳脫！目標正是那兩張薄薄的紙！他要將這“盤活策”、連同那“閒置清單”、連同陸九章那套可憎“算計”徹底砸粉碎！
“住手！”澄觀大師臉色劇變，厲聲喝止，但已然太遲！
驚雷嘴角再次勾起那抹冰冷幸災樂禍的弧度，似在欣賞一場好戲的高潮。
就在那烏沉沉禪杖帶毀滅性力量，距離桌麵僅三尺之遙的刹那！
一直端坐的陸九章動了！
動作快如鬼魅，卻又帶一種奇異韻律感。不見如何起身，隻見放桌角的那個烏木算盤，不知何時已滑入右手！
那算盤不大，烏木為框，紫檀為檔，算珠溫潤，玉石打磨成，平日裡隻做計算工具。但此刻在陸九章手中，它仿佛瞬間活了過來！
手腕一抖，算盤並未離手，而被單手持握，如持一麵小巧盾牌，迎著那泰山壓頂般砸落的伏魔禪杖，斜斜向上一格！
無驚天動地巨響，無罡風四溢碰撞。
隻一聲極其清脆悅耳的金玉交鳴！
“叮———！”
聲音清越悠長，如古寺晨鐘，瞬間滌蕩禪房內所有狂暴殺意！
玉石算珠與烏金禪杖碰撞的刹那，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
詭異一幕出現！
那沉重無匹、足以開碑裂石的伏魔禪杖，砸在小小烏木算盤之上，竟如砸進一團粘稠無比卻又堅韌至極的膠質之中！
戒嗔隻感覺一股極其古怪的柔勁順著禪杖洶湧傳來，他灌注的萬鈞之力如泥牛入海，瞬間消失無影無蹤！
然而更令人瞠目結舌景象還在後麵！
就在兩件奇門兵器碰撞僵持的刹那，陸九章持算盤的右手五指以一種肉眼根本無法捕捉的速度，在算盤框上極其輕微卻又玄奧無比地拂過！
“嗒、嗒、嗒、嗒……”
一串密集如驟雨打芭蕉脆響驟然響起！
伴隨這密集脆響，算盤上那幾十顆溫潤玉石算珠如被賦予生命，瞬間掙脫紫檀檔的束縛！
無一顆算珠射向戒嗔身體，所有玉珠都精準無比地射向一個目標——那張被戒嗔罡風吹拂到半空、正在緩緩飄落的《寺產閒置清冊》！
“噗！噗！噗！噗……”
密集輕微穿透聲響起！
幾十顆溫潤玉石算珠如最靈巧繡花針，帶柔和卻不容抗拒的力量瞬間穿透那張泛黃紙頁！它們未將紙頁撕裂，而是極其精準地如鉚釘般將整張清冊牢牢“釘”在了禪房後方那麵雪白牆壁之上！
紙張被完全展開平鋪於牆。
而那些穿透紙頁的玉石算珠，在穿透之後並未掉落，而是被一股精純內力牽引著，在紙頁背麵微微凸起，彼此連接組合！
燈火搖曳。
雪白牆壁上那張被幾十顆玉石算珠“釘”住的《寺產閒置清冊》下方，赫然出現一行由凸起算珠組成、在光影下清晰無比的立體文字：
“寺產=責任”
每一字都由數顆溫潤玉珠精準排列而成。昏黃燈光下玉珠散發柔和堅定的微光，將四字映照得如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