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華燈初上。
滿載著榮耀與封賞的馬車,緩緩駛回了中都護府。成都街頭的歡呼聲猶在耳邊,但陸瑁的心,卻比南征前夜,更加沉重。那份屬於英雄的榮光,此刻,仿佛成了最滾燙的枷鎖,烙印在他的靈魂深處。
他沒有驚動任何人,獨自一人,穿過寂靜的庭院,走向後院的寢室。每一步,都仿佛踩在自己的承諾之上,發出碎裂的聲音。
他答應過她的。
平定南中之後,便解甲歸田,與她和孩兒,在南陽的山水間,共度餘生。
他食言了。
推開房門,溫暖的燭光,驅散了庭院中的寒意。關鳳正坐在燈下,懷裡抱著早已熟睡的兒子陸承,輕輕地哼著童謠。她的側臉,在燭光的映照下,顯得無比柔和與寧靜。
聽到開門聲,她抬起頭,臉上,立刻綻放出如釋重負的、明媚的笑容。
“夫君,你回來了!”
她小心翼翼地,將陸承抱到床榻之上,為他蓋好被子,然後快步迎了上來。她的眼中,閃爍著期待的光芒。
“如何?陛下……可曾恩準?”
陸瑁看著她那雙清澈的、滿懷希望的鳳眼,心中,最後的一絲力量,仿佛都被抽乾了。他張了張嘴,卻發現,那句準備好的說辭,竟是如此的難以啟齒。
他緩緩地,搖了搖頭。
關鳳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了。她不是愚笨之人,從丈夫那疲憊到極致的神情,和那雙充滿了掙紮與痛苦的眼睛裡,她已然,讀懂了一切。
她沒有追問,沒有吵鬨。她隻是默默地走上前,伸出那雙帶著薄繭卻無比溫柔的手,為他解開那身象征著無上權力的、沉重的朝服。
“先坐下,喝杯熱茶吧。”她的聲音,依舊輕柔,“外麵……很冷吧。”
陸瑁任由她為自己卸下重負,那朝服,一件件地被剝離,仿佛也剝離掉了他在朝堂之上,所有的偽裝與堅強。當他隻剩下一身素白的中衣,坐在溫暖的茶幾旁時,他再也支撐不住,將頭,深深地埋進了自己的雙掌之中。
“鳳兒……對不起。”他的聲音,沙啞,而充滿了壓抑的痛苦,“我……食言了。”
關鳳將一杯剛剛沏好的熱茶,輕輕地推到他的麵前。她在他身旁坐下,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看著他。她知道,此刻,他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一個,可以傾訴的,出口。
陸瑁痛苦地,將今日在朝堂之上,發生的一切,一五一十地,說給了妻子關鳳。
從他毅然決然地請辭,到劉禪驚慌失措的挽留;從群臣的震驚,到最後……諸葛亮,那如同萬鈞雷霆般的,白帝城托孤之言。
“……丞相說,先帝在天有靈,若見我於此大業未半之際,抽身離去,將……如何瞑目。”
陸瑁抬起頭,雙眼布滿血絲,他看著關鳳,眼中,是無儘的歉疚。
“鳳兒,我答應過你,要給你一個安穩的家。可是……我忘不了先帝的眼神。我忘不了,他將大漢的未來,托付給我時,那份沉甸甸的信任。我……”
他說不下去了。
忠與義,國與家,如同兩座大山,將他死死地壓在中間,幾乎讓他窒息。
關鳳靜靜地聽著,從始至終,她的臉上,都沒有流露出一絲一毫的失望與怨懟。
當陸瑁說完,整個房間,再次陷入了沉默。隻有燭火,在輕輕地跳動著,發出“劈啪”的微響。
許久,她緩緩地,伸出手,覆蓋在了陸瑁那雙因用力而指節發白的大手之上。
“夫君。”
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足以安定人心的力量。
“你沒有做錯。”
陸瑁猛地抬頭,難以置信地看著她。
關鳳也覺得陸瑁做的對。她看著丈夫那雙震驚的眼睛,臉上,露出了一抹溫柔而又理解的微笑。
“我確實,日夜盼望著,能與你和嶽兒,在南陽的小院裡,看日出日落,再不問世事。但是……”
她的目光,變得悠遠而深邃。
“我更知道,我的夫君,是何等樣的人物。你是鬼穀傳人,是名滿天下的大都護。你的胸中,裝著的,是整個天下的風雲。若讓你為了我,為了一個小家,而放棄那‘興複漢室,還於舊都’的煌煌大業,讓你在未來的每一個午夜夢回,都因為辜負了先帝的托付而輾轉難眠……”
她搖了搖頭,眼眶,微微泛紅。
“那樣的你,不會快樂。那樣的家,也並非我想要的,安穩。”
她反手,緊緊地握住陸瑁的手,一字一句地說道:
“我關鳳的夫君,應當是頂天立地的英雄。他可以疲憊,可以痛苦,但他的脊梁,永遠不能彎!先帝的托付,丞相的期許,陛下的倚重……這,既是你的枷鎖,更是你的榮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