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嶺古道,漢軍中軍大帳。
時間,仿佛在諸葛亮倒下的那一刻被凍結了。
勝利的喜悅,如同一場絢爛的煙火,在升到最高空時,被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無情澆滅,隻留下一片冰冷的、嗆人的灰燼。
大帳之內,死一般的寂靜之後,是火山爆發般的混亂。
“丞相!”
“醫官!快傳醫官!!”
“保護丞相!快!”
將領們的驚呼與親兵們的呐喊交織在一起,帳內人影攢動,腳步雜亂。經驗豐富的醫官被親兵們半推半架地帶到諸葛亮身邊,顫抖著手指搭上他那冰冷的手腕,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丞相他……他這是……急火攻心,憂憤過度,已然氣血逆行,命懸一線!”
這個診斷,如同一柄無情的重錘,再次狠狠砸在每個人的心上。漢軍的軍魂剛剛在沙場隕落,而漢軍的智膽,如今也已遊離在生死邊緣。
所有人的目光,下意識地,都投向了帳篷的另一角。
在那裡,陸瑁正跪在地上,他沒有哭,沒有喊。他就那樣,靜靜地跪著,雙目無神地盯著地麵,仿佛一尊失去了靈魂的石像。嶽父死了,這個認知,像一把淬了冰的鋼刀,一遍又一遍地,淩遲著他的心臟。他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生命中某一塊溫暖而堅實的部分,被硬生生地挖走了,留下一個血肉模糊、寒風倒灌的空洞。
他想起了,第一次,在江陵見到關羽時的場景。那位威震華夏的武聖,用審視的目光打量著他,眼中帶著三分傲氣,三分警惕,還有四分,對女兒未來的擔憂。
他想起了,自己與關鳳大婚之日。關羽喝得酩酊大醉,拉著他的手,一遍遍地囑咐他,“要對鳳兒好”。那雙威嚴的丹鳳眼中,流露出的,是全天下所有父親,都共通的笨拙而深沉的愛。
一幕幕,一幀幀,如同走馬燈般,在他的腦海中飛速閃過。
然後定格在信使那句冰冷而殘酷的話語上——
“已於城下羽化歸天。”
陸瑁的身體,開始無法抑製地,劇烈顫抖起來。一種從未有過的狂暴的想要毀滅一切的衝動在他的胸中瘋狂滋生。
他想殺人。
他想將司馬懿,將曹休,將整個曹魏,都撕成碎片,來為他的嶽父陪葬!
“中都護!”
一聲焦急的呼喚,將他從崩潰的邊緣拉了回來。
是,參軍馬良。
他的臉上,同樣掛著淚痕,但眼神中卻帶著一絲強撐的鎮定。
“中都護,丞相他……他已經昏迷不醒。如今,三軍不可無主!接下來,該怎麼辦,還請中都護示下!”
馬良的話如同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陸瑁的臉上。
是啊。
現在不是悲傷的時候。
諸葛亮倒下了,關羽死了。這支剛剛取得了一場史詩般勝利,卻又在同時失去了靈魂與大腦的龐大軍隊正處在崩潰的邊緣。
隻要再有一點點外力的衝擊,便會轟然解體。
而他陸瑁,是現在唯一能夠將這支軍隊,重新凝聚起來的人。
他,不能倒下。
他,沒有資格,沉浸在自己的悲傷裡。
陸瑁緩緩地抬起頭,他的眼中布滿了駭人的血絲。但那原本被悲傷所占據的空洞,已經被一種如同萬年玄冰般的絕對冷靜所取代。
他從地上慢慢地站了起來,動作有些僵硬,仿佛每動一下,都在與那深入骨髓的悲痛,進行著殊死的搏鬥。他走到諸葛亮的軟榻前,看了一眼那麵如金紙氣息奄奄的老人。
然後他轉過身,麵向大帳內所有用期盼、擔憂、與迷茫的眼神看著他的將領們。
“傳我將令。”
他的聲音不再有絲毫的溫度。
“第一,嚴密封鎖,丞相病危與大將軍陣亡的消息!有敢在軍中泄露半句動搖軍心者——斬!”
“第二,全軍拔營刻不容緩!以最快的速度向漢中進軍!違令者——斬!”
“第三,命文長守陽平關!命令明固守長安!在我軍主力抵達之前絕不可與敵輕啟戰端!違令者——斬!”
他一連,說了三個“斬”字。
每一個字都如同一把,冰冷的刀,深深地刺入了在場所有人的心裡。
將他們心中,那因為恐慌而滋生的騷動徹底鎮壓了下去。
“遵命!”
下達完命令,陸瑁走到那副巨大的沙盤前。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顆代表著司馬懿的黑色棋子上。
“司馬懿……”
他低聲咀嚼著這個名字。
眼中沒有了之前那種棋逢對手的欣賞,隻剩下一種純粹的冰冷的殺意。
“你一定也收到消息了吧。”
他喃喃自語。
“你一定以為丞相倒下,關羽戰死,我漢軍便會大亂對嗎?”
“你一定在等著看我的笑話。等著我犯錯。”
“我不會的。”
“我不僅不會犯錯。我還會親手將你和你的三萬大軍徹底埋葬在這漢中盆地裡。”
“用你們的頭顱,來祭奠我嶽父的在天之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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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罷他猛地伸出手將那顆代表著魏延軍隊的紅色棋子,從陽平關向前狠狠地一推!
夜色下的金牛古道,更顯崎嶇與陰森。
李越,正在進行著他人生中最重要也最痛苦的一次賽跑。
他的坐騎是從軍中挑選出的最好的西域良馬。但在這幾乎沒有路的崇山峻嶺中,馬匹的優勢被降到了最低。
他更多的時候,是牽著馬,深一腳,淺一腳地在布滿碎石與荊棘的山路上艱難跋涉。
冷風,如同刀子一般刮在他的臉上。
月光,透過稀疏的樹影,灑下一片片斑駁的光怪陸離的影子,如同無數窺伺的鬼魅。
他的懷中揣著那封重於泰山的信件。是寫給天子的國之噩耗。他已經兩天兩夜沒有合眼了,饑餓與疲憊如同兩條毒蛇,瘋狂地啃噬著他的身體與意誌。好幾次,他都險些一腳踏空,墜入身邊那深不見底的懸崖,但他都憑著一股非人的意誌力,硬生生地挺了過來。
他不能死,他的任務還沒有完成。他的腦海中反複回響著關平少將軍那沙啞而又充滿血淚的囑托。
李越的眼眶再次濕潤了,他猛地抬起手,用那滿是泥汙的袖子狠狠地擦了一把臉,然後將早已乾裂的嘴唇咬出了鮮血。用疼痛來刺激自己那早已麻木的神經。
“駕!”
他翻身上馬,不顧馬匹的哀鳴與前方那幾乎垂直的陡峭山路,猛地一夾馬腹再次加快了速度。
他要跑贏時間。
他要在那些可能存在的流言蜚語抵達成都之前,將最真實也最殘酷的消息送到。
這是他對那位他敬若神明的將軍最後的忠誠。
而在金牛道的另一側,更為隱秘的米倉古道之中。
一支沉默的軍隊,正在以一種驚人的速度向南穿行。
司馬懿和他那三萬已經將生死置之度外的魏軍,如同一群在黑夜中行進的幽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