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存的百餘人,如同聽到了歸巢號角的狼群,不約而同地,向著王平倒下的地方收縮。他們用自己的身體,一層又一層,將他們敬愛的將軍,和那麵插在地上的藤牌,圍在了中央。
他們組成了一座,由血肉築成的,小小的墳塋。
“殺!”
一個沙啞的,年輕的聲音,從人堆裡響起。
“殺!!”
百餘人的怒吼,彙成一股。
遠處的司馬懿,從最初的驚駭中,回過神來。他看著那座在自己大軍的汪洋中,被一點點蠶食,卻始終沒有倒下的血肉孤島,久久不語。
他身邊的司馬師,臉上依舊帶著一絲後怕:“父親,這群蜀兵……簡直不是人。”
“他們是。”司馬懿緩緩開口,聲音裡,竟是聽不出什麼情緒,“他們是最好的兵。”
他揮了揮手。
“放箭吧。”
“給他們一個,體麵的結局。”
“咻咻咻——”
遮天蔽日的箭雨,從魏軍的後陣,呼嘯而至。這一次,目標不再是城牆,而是那座小小的,血肉組成的孤島。
箭矢落下,慘叫聲,幾乎沒有。
隻有兵刃碰撞的鏗鏘,和身體倒地的悶響。
當箭雨停歇。
戰場之上,再也沒有一個站著的無當飛軍士卒。
他們所有人的屍體,都麵向外,保持著臨死前,揮刀搏殺的姿態。層層疊疊,將王平的身影,護得嚴嚴實實。
整個戰場,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寂靜。
無數的魏軍士卒,看著眼前這慘烈的一幕,竟是不自覺地,停下了腳步。
……
“轟——隆——”
成都北門,在無數守軍的淚水中,緩緩關閉。
那扇厚重的門,隔開的,是生與死。
當門縫徹底合上的那一刻,城外那震天的喊殺聲,仿佛被瞬間掐斷了。
城牆之上,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向寵的身上。
這位宿衛禁軍的統帥,此刻,正趴在垛口之上,身體劇烈地顫抖著。他沒有哭,隻是死死地咬著自己的嘴唇,咬得鮮血淋漓,卻渾然不覺。
“將軍……”一名副將,小心翼翼地,想要將他扶起。
“我沒事。”向寵緩緩地,站直了身體。他用那滿是血汙的袖子,狠狠地擦了一把臉。
他轉過身,麵向城牆上,那些因為目睹了袍澤慘死,而士氣低落到了極點的士兵。
他的目光,掃過每一張茫然、悲戚、甚至絕望的臉。
“都看到了嗎?”他的聲音,沙啞得如同破鑼。
“王平將軍,和他的五百弟兄,是怎麼死的。”
“他們,沒有一個人後退。”
“他們,用自己的命,把魏軍的攻城家夥,燒了七七八八。”
“他們,為我們,爭取到了時間!”
向寵猛地拔出腰間的佩劍,劍尖,直指城下。
“現在,輪到我們了!”
“王將軍他們的血,不能白流!”
“你們腳下的這座城,是丞相,是中都護,是大將軍,是王平將軍,是用無數兄弟的命,才守住的家!”
“誰要是敢後退一步!”
“誰要是敢說一個‘降’字!”
他的劍,在自己的脖子上,劃出了一道血痕。
“我向寵,第一個,擰下他的腦袋!”
“拿起你們的刀!擦乾你們的眼淚!”
“司馬懿的下一次進攻,馬上就要來了!”
“我們要做的,就是在這裡,站住了!等!”
“等到中都護的大軍回來!!”
“等到魏延將軍的大軍回來!!”
“然後,跟著他們,衝出城去!把今天欠下的血債,十倍!百倍地,討回來!!”
“吼——!!”
被壓抑到極致的悲憤,在這一刻,化作了滔天的怒火!
城牆之上,所有的守軍,無論是禁軍,還是民夫,都舉起了手中的兵器,發出了野獸般的咆哮!
王平的死,沒有擊垮他們。
反而,將他們心中,最後一絲的軟弱與恐懼,徹底焚燒殆儘。
隻剩下,不死不休的,仇恨!
城外,司馬懿看著城牆上那重新燃起的,甚至比之前更加熾烈的戰意,眉頭,深深地皺了起來。
他贏了。
但他贏得,並不輕鬆。
他甚至有一種感覺。
這座城的骨頭,被王平用五百條性命,給焊死了。
再想啃下來,怕是要崩掉他滿嘴的牙。
“傳令。”他收回目光,聲音恢複了慣有的冰冷,“收斂那些蜀兵的屍首,尋一處高地,好生安葬。”
“立一木牌,上書:‘漢將軍王平及麾下五百義士之墓’。”
司馬師一驚:“父親,這……”
“一群值得尊敬的敵人。”司馬懿淡淡地說道,“給他們體麵,也是給我們自己,留幾分顏麵。”
他抬頭,看了一眼天色。
“今日,到此為止。明日,再攻。”
夜,像一塊冰冷的黑布,蒙住了成都的天空。城牆上的火把,在寒風中,被吹得明明滅滅,如同無數雙哭紅了的眼睛。血腥味,依舊濃得化不開,與燒焦的木頭味混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死亡的氣息。城外的曠野上,多了一座新墳。沒有墓碑,隻有一塊簡陋的木牌,在風中,發出輕微的“吱呀”聲。向寵,就站在城頭,一動不動地,看著那座墳。他已經站了整整一個下午,一個晚上。董允披著一件大氅,走到了他的身邊,將一件同樣的,遞了過去。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夜深了,將軍。”
向寵沒有接,也沒有回頭。他的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董侍中,你說……我做的,對嗎?”
董允沉默了。
他知道向寵在問什麼。問他下令關上城門,將那最後的百餘名勇士,隔絕在死地的那一刻,對不對。從理智上,那是唯一正確的選擇。用百餘人的犧牲,保住城門,保住整座城。但從情感上,那是一個足以壓垮任何人的殘酷決定。
“王將軍他……”董允斟酌著詞句,想說些安慰的話,卻發現任何言語,在此刻,都顯得那麼蒼白無力。
“他知道我會這麼做。”向寵打斷了他,聲音裡,帶著一絲空洞的笑意。“我們都清楚,他們出城的那一刻,就沒想過,要回來。”
“他們,隻是想讓我們這些還活著的人,看清楚。”
“看清楚,漢家的骨頭,到底有多硬。”
向寵終於轉過身,接過了董允手中的大氅,披在了身上。他那張原本儒雅的臉上,此刻,隻剩下鋼鐵般的堅硬。
“傳令下去,將城中所有的酒,都搬到城牆上來,分給守夜的弟兄們。”
“這……”董允一驚,“軍中飲酒,乃是大忌……”
“今天,不是軍令。”向寵看著那些靠在牆垛邊,默默擦拭著兵刃,眼中燃燒著複仇火焰的士兵。“是祭奠。”
“用魏狗的血,來祭奠!”
魏軍大營,燈火通明,卻安靜得可怕。白天的慘烈,同樣震懾住了這些百戰老兵。沒有人喧嘩,沒有人賭博,所有人都默默地,磨著自己的刀。中軍大帳內,司馬懿正對著一盞油燈,看著手中的一卷情報。
“父親,”司馬昭走了進來,輕聲說道,“將士們的情緒……有些不對。”
“我曉得。”司馬懿頭也不抬,“被一群死人,嚇破了膽。”
“那王平,不過一介武夫,匹夫之勇罷了。父親何必……”
“匹夫之勇?”司馬懿放下竹簡,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你可知,今日一戰,我軍為何會敗?”
司馬昭愣住了:“我們……沒有敗。我們隻是……損失大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