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道流光,拖著純淨而悲愴的尾跡,如同倒卷的星河,無聲地越過鴨綠江渾濁的波濤,投向祖國蒼茫的山河腹地。它們穿過層林儘染的秋山,掠過炊煙嫋嫋的村莊,最終消融在萬裡無垠的碧空深處,如同水滴彙入大海,再無蹤跡可尋。
天地間那令人窒息的磅礴死氣與衝霄怨念,隨著流光的遠去而急速消散。低垂的鉛雲裂開縫隙,慘淡的秋陽重新灑落,照在冰冷的亂石灘上。風,失去了那刺骨的陰寒,隻剩下江畔慣有的、帶著水腥味的蕭瑟。
花箏依舊保持著那個高舉血染霜刃的姿勢,像一尊在狂濤中矗立了千萬年的礁石。血,早已浸透了她整隻左手,在靛青色的袖口凝結成大片暗紅近黑的冰殼,順著她微微顫抖的小臂向下延伸。那柄飽經戰火、又浸透了她鮮血的鏽蝕刺刀,在她緊握的手中發出低微的、持續的嗡鳴,仿佛在與遠去的英魂共鳴作彆。
江風猛烈地吹過,卷起地上殘留的枯葉和沙塵。幾縷黑色的長發被風揚起,在慘白的秋陽下,清晰可見從發根處蔓延開來的、觸目驚心的雪白。那白色如同那爆裂時釋放的星芒,冰冷、純粹,帶著一種獻祭生命本源後無法逆轉的枯槁。
她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放下手臂。動作僵硬滯澀,仿佛每一個關節都在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那柄沉重的刺刀隨著她的動作垂落,刀尖無力地抵在冰冷的亂石上,發出一聲輕微的“叮”響。
“花箏同學!”苑燁猛地驚醒,壓下喉嚨裡翻湧的血腥氣和眼眶的灼熱,踉蹌著衝上前。十幾米的距離,腳下濕滑的亂石如同鬼魅般絆人。後方,越野車引擎轟鳴,卷起塵土,另外幾名行動組的戰友也狂奔而來。
她的手冰冷得如同剛從冰窟裡撈出,指尖沒有一絲溫度。身體微微搖晃,全靠苑燁及時架住才沒有倒下。那半邊被霜白迅速侵蝕的鬢角,在近距離下更顯刺眼。苑燁能感覺到她身體裡透出的巨大虛弱,像一座被掏空了基座的高塔,隨時會徹底崩塌。
“擔架!快!”苑燁嘶聲朝後方吼,聲音因為過度緊張而劈了叉。兩名戰友迅速展開折疊擔架。
花箏的嘴唇翕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麼,卻隻發出一點微弱的氣流聲。那雙深得像古井的眼睛,倒映著天空殘留的幾縷流光痕跡,平靜得近乎死寂。她最後看了一眼對岸——那片被十幾萬冰雕破封而出、又被白芒淨化過的山嶺,此刻冰霜儘褪,秋色似乎重新暈染開來,但那濃烈的紅黃之間,卻透著一股被徹底抽乾了生氣的、劫後餘生的灰敗。
擔架抬起,迅速向越野車移動。她的頭微微偏向一側,目光掠過苑燁的肩頭,望向更北方的天際線,那片屬於朝鮮腹地的、更加陰沉的山巒輪廓。
“報告!所有異常能量讀數歸零!磁場穩定!陰氣濃度……正常!重複,正常!”耳機裡傳來後方指揮所技術員激動到發顫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狂喜。
“花箏怎麼樣?回答!”大校低沉急促的聲音緊跟著切入,帶著無法掩飾的焦慮。
“生命體征極度虛弱!失血!正在轉移!”苑燁一邊護著擔架,一邊急促彙報。車子發動,引擎的轟鳴也壓不住苑燁心臟狂跳的聲音。
“不惜一切代價!快!去最近的軍區總院!直升機已在待命點準備!”大校的命令斬釘截鐵。
車子在顛簸的土路上疾馳,窗外飛逝的秋景帶著一種不真實的恍惚感。花箏躺在擔架上,雙目緊閉,臉色白得像一張脆弱的紙,隻有那一縷刺眼的白發在顛簸中微微晃動。她的呼吸微弱而急促,每一次吸氣都像是用儘了全身的力氣。苑燁緊緊握住她那隻沒有受傷的右手,試圖傳遞一點微不足道的暖意,卻隻感受到一片冰寒。
腦海中不受控製地回放著方才那驚心動魄、超越認知極限的一幕:冰雕破冰而出的死寂軍團,撕裂靈魂的億萬悲鳴,血染霜刃直指蒼穹的決絕身影,以及那撕裂符紙釋放的、淨化一切的白芒洪流……每一個畫麵都帶著毀滅性的衝擊力。而她,就站在那風暴的中心,以凡人之軀,撬動了生死的界限。
“師父……”一聲極其細微、如同夢囈般的呼喚,從她蒼白的唇間溢出,微弱得幾乎被引擎聲掩蓋。
苑燁一怔,下意識地握緊了她的手。師父?那個教給她這身通玄本事的人?從未聽她提起過。
她的眉頭痛苦地蹙緊,像是在抵禦著什麼巨大的痛楚,意識在昏迷的邊緣沉沉浮浮。乾裂的嘴唇再次無聲地開合,這一次,苑燁勉強辨認出幾個破碎的詞:
“……我……做到了……”
軍區總院的頂級特護病房,彌漫著消毒水特有的冰冷氣味。各種精密的生命監測儀器環繞著病床,發出規律而單調的滴答聲,屏幕上跳動的曲線顯示著主人微弱卻頑強的生命力。
花箏已經昏睡了三天三夜。
期間,那位兩杠四星的大校來過數次,每次都站在病房巨大的單向玻璃窗外,沉默地凝視良久。他身後跟著的人換了幾撥,有穿著白大褂的頂尖專家,也有氣質冷硬、眼神銳利如鷹隼、肩章卻一片空白的神秘人物。他們的目光掃過病床上那脆弱的身影和刺眼的白發,再落到床頭櫃上那柄被仔細清理過、卻依舊布滿鏽蝕與暗紅血跡的舊刺刀時,眼神複雜難明。敬畏、探究、忌憚……種種情緒交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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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天清晨,第一縷微弱的晨光透過百葉窗的縫隙,在光潔的地板上投下細長的光帶。
病床上,花箏纖長的睫毛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緊接著,是第二下。
苑燁猛地從陪護椅上直起身,屏住呼吸,湊近床邊。
她的眼皮沉重地掀開了一條縫隙,露出底下深潭般的眸子。那眼神起初是渙散的,帶著大夢初醒的茫然,緩緩地聚焦在雪白的天花板上。似乎用了很長時間,她才確認了自己身處何地。
她的視線艱難地轉動,掃過周圍的儀器管線,最後落在苑燁布滿血絲、寫滿擔憂的臉上。
“苑……教官……”她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如同砂紙摩擦,每一個音節都耗費著巨大的力氣。
“是我!花箏同學!你感覺怎麼樣?”苑燁連忙俯身,聲音放得極輕。
她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確認般的動作,抬起了自己的左手。厚厚的紗布包裹著手掌,隱隱透出藥味。她的目光停留在紗布上,又緩緩移向自己垂落在枕邊的一縷頭發——那半邊刺目的雪白。
一絲極淡、近乎自嘲的苦笑,浮現在她蒼白乾裂的唇角。那笑容裡沒有怨懟,隻有一種洞悉宿命的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