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指尖停在那截靛藍布條上,塵土沾了半邊,像是被歲月埋藏多年的東西。蘇青鸞的手還覆在我手背,力道輕卻堅定。
我沒有再拾。
風從宮門縫隙裡穿出,卷起碎葉掠過磚縫,那點殘跡轉眼又被泥灰掩住。我緩緩收回手,掌心空落,卻不再覺得缺了什麼。
“走吧。”我說。
她點頭,鬆開手,轉身牽過兩匹馬。韁繩握進手裡時,天邊已泛出暮色,終南山的輪廓在遠處浮起,像一道沉靜的墨線。
一路無話。馬蹄踏過春泥,濺起細碎濕痕。山道漸陡,鬆影斜鋪石階,晚風帶著林間清氣拂麵而來。待望見觀門前那對石獅,天光已然暗下,簷角懸著的銅鈴輕晃,響了一聲,又一聲。
門未鎖。我推開來,院中桂樹如舊,枝乾橫斜,投下斑駁暗影。石桌旁坐著一人,素袍廣袖,手持酒壺,麵前隻擺了一盞。
太乙真人抬眼看了我們一眼,不動聲色,隻是將壺嘴往空杯裡傾了傾。酒液流入杯中,聲音清脆。
“回來了。”他說。
我走上前,在他對麵跪坐下來。膝蓋觸地時,肋骨處傳來一陣鈍痛,像是舊傷在提醒我尚未痊愈。我穩住呼吸,雙手從袖中取出一物——那本殘破的《太乙心經》,邊角焦黑,紙頁微卷,是我當年離觀時偷偷帶走的。
“弟子帶回來了。”我雙手奉上。
他接過,目光在封皮停留片刻,沒有翻動,也沒有言語,隻是輕輕放在桌上。隨後,他伸手,拍了拍我的肩。
那一掌很輕,卻壓得我眼眶微熱。
蘇青鸞繞到桌後,取來另一隻杯,默默斟滿,又給自己倒了一杯。三人圍坐,月光自桂枝間灑落,照得酒液泛銀。
“你們……要走了?”他忽然開口,語氣如常,仿佛隻是問明日天氣。
我點頭:“冰魄司餘黨仍在暗處,各地偶有寒毒發作的蹤跡。我不知他們藏於何處,但總得查下去。”
“若放任不管,遲早再起禍端。”蘇青鸞接道,“等事情了結,我們便回來。”
太乙真人笑了笑,舉杯向天:“那便以月為證,飲此一杯。”
酒入喉清冽,帶著山中特有的冷香。我放下杯,忽覺心頭一鬆,仿佛多年來壓著的一塊石頭,終於有了落處。
“還記得你初來那年?”他望著我,眼神溫和,“冬夜練劍,跌進雪堆裡,爬起來第一句話是‘師父,我還能再試一次’。”
我怔了怔,隨即低笑:“記得。您罰我抄《守神訣》三遍,我抄到半夜,墨汁打翻,染了半幅衣袖。”
“我還替她藏了臟紙。”蘇青鸞也笑了,“結果您第二天還是發現了。”
“自然發現。”太乙真人搖頭,“你藏得太顯眼,壓在蒲團底下,風吹一角露出來,像招魂幡似的。”
我們三人皆笑出聲來。笑聲驚起樹梢一隻夜鳥,撲棱飛走,餘音散入林間。
他又道:“還有一次,你在寒潭試藥,寒毒反噬,昏過去三個時辰。醒來第一句竟是‘那味藥少加了半錢甘草’。”
我低頭看著杯中殘酒:“那時不懂輕重,隻想快些學會醫理,好壓製體內寒氣。”
“可你從沒喊過一句苦。”他說,“哪怕疼得咬破嘴唇,也隻問我‘下一步該怎麼做’。”
我沉默片刻,抬頭看他:“因為您從未把我當病人看,而是當弟子教。”
他微微頷首,目光落在遠處的殿脊上,似有所思。
“如今你已不必靠心法續命,也不必藏身朝堂求生路。”他緩緩道,“走得遠些也好。”
我心頭一緊:“您不攔我?”
“攔得住人,攔不住心。”他看向我,眼神清明如昔,“你命中注定要走這一遭,去該去的地方,見該見的人。我若強留,反倒違了天道。”
蘇青鸞輕聲道:“我們會小心。也會回來。”
“我知道。”他端起酒壺,將最後一點酒倒入自己杯中,“護完天下,記得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