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穿廊,吹熄了更衣閣外最後一盞角燈。
我踏進門檻時,指尖還在發顫。黑袍褪下,血跡已凝成暗斑,貼在肩背處像一塊冷鐵。銅鏡前的喜服攤得整整齊齊,紅得刺眼,像是從火裡撈出來的綢緞。我伸手去拿,袖口滑出半寸寒光——冰針還在,未曾損折。
換衣的動作極快。大紅婚袍一層層裹上身,金線繡的龍紋壓住手腕舊傷,冠帽扣下,遮住了額角滲血的裂痕。那玉佩藏進襟底,緊貼心口,涼意順著肋骨蔓延開來。門外腳步聲漸近,禮官已在喚新郎入列。
“新郎可安好?”聲音隔著門板傳來。
我清了清嗓子,壓低嗓音:“無事,隻是……有些悶。”
門開一線,燭光斜照進來,映在鞋尖上的金絲紋路上。禮官躬身遞來一對合巹杯,杯底刻著“永結同心”四字,漆色鮮亮如血。我沒接,隻抬手扶了扶冠纓,道:“先走吧,莫誤了吉時。”
他退後一步,垂首引路。
迎親隊伍已在府門前列齊,燈籠高懸,鼓樂未起。我步入轎中,簾幕落下,隔絕內外。轎內焚著安神香,氣味淡而綿長,纏繞鼻息。我知道這是靈汐公主的習慣——她怕吵,也怕亂。可今夜,最亂的不是宮闈,是我這具軀殼裡的經脈。
寒毒自望月樓一戰後便再未平息。它蟄伏在四肢百骸,此刻隨著心跳一寸寸往上爬,指尖泛出霜白。我咬住舌尖,血腥味在口中散開,借痛意穩住神誌。袖中血符早已畫就,以指血為墨,借鳳命之力封住氣息波動。符成刹那,體內翻湧的冷流稍稍退卻,如同退潮的海。
轎子動了。
一路平穩,穿過街巷,直向宮門而去。沿途偶有百姓窺望,低聲議論“將軍府嫡子今日娶公主”,話語飄入耳中,竟覺荒唐。我不是誰的新郎,也不是誰的夫婿。我是沈清辭,是那個被逼至絕境、親手斬斷宿命繩索的人。
寅時初,宮門在望。
轎停。宮女輕掀簾角,攙扶一人入內。靈汐公主坐定,身上熏著檀梅香,裙裾拂過地麵,發出細微窸窣聲。她低頭整理袖帶,並未察覺異樣。
我閉目不動,呼吸放至最緩。
但她忽然開口:“你今日……很靜。”
我沒答。隻見左手緩緩移向袖袋,冰針已在掌心成形。
她又說:“我以為你會高興些。”
話音未落,我睜眼,右手疾出。冰針破空無聲,先後點中她肩井與啞門兩穴。她身子一僵,雙目驟然睜大,嘴唇微張,卻發不出半點聲響。
我靠過去,在她耳邊低語:“對不住,這一劫,你替我擋了。”
她瞪著我,眼中驚怒交加,卻又似有一瞬清明。她的目光落在我耳後,那裡有一塊胎記,形如鳳凰展翅,如今顏色灰暗,幾近消失。她似乎明白了什麼,終於不再掙紮,隻是靜靜看著我,眼底浮起一絲悲憫。
外麵傳來禁軍換崗的腳步聲。
我掀開轎簾一角,望見前方引路燈籠隨風輕晃。守衛森嚴,南門兩側各立八名甲士,弓弩在手。原定路線本應直入禦道,但方才聽差役提及,因昨夜宮中有異動,迎親隊需繞行禦花園,延誤片刻。
不能再等。
我並指為訣,引動袖中血符殘力,催動體內一絲鳳命真氣。刹那間,轎內燭火劇烈搖曳,明滅不定,似有風吹入。外頭立刻有人警覺:“風大了,護住燈籠!”
就在他們分神之際,我抽出一根冰針,精準射向第一盞燈籠的吊繩。繩斷,燈墜,油火潑灑地麵,引燃了旁邊的帷幔。人群騷動,幾名禮官急忙撲救。
混亂即起。
我掀開轎簾,正欲行動,忽聽得一聲馬嘶撕裂夜空。
一輛黑篷馬車自街角狂奔而來,車輪碾過青石,濺起火星。蘇青鸞執韁立於車上,黑衣獵獵,臉上覆著半張銀麵具。她一言不發,駕車直衝宮門鹿角柵。木樁斷裂聲接連響起,守軍尚未反應,馬車已撞開缺口,直逼轎輦。
“上來!”她厲聲道。
我不遲疑,一把抱起靈汐公主,縱身躍入車廂。她身子輕得驚人,像是被抽去了力氣。我將她安置在角落,反手擲出三枚冰針,分彆擊落追兵手中火把。火光接連熄滅,煙霧騰起,遮蔽視線。
馬蹄奔騰如雷,身後箭矢破空而至,釘入車廂壁板,發出沉悶響聲。一名禁軍校尉高喊:“攔住他們!格殺勿論!”
蘇青鸞猛抽一鞭,駿馬長嘶,速度更快。車輪顛簸,我扶住橫欄,回頭望去——皇城巍峨,鐘樓剛敲過三更,餘音蕩在晨霧之中。宮門前火把連成一條赤蛇,正瘋狂追趕。
車內寂靜。
靈汐公主躺在軟墊上,雙眼清明,卻無法言語。她的衣袖在躍車時被劃破,一道細小傷口從腕部延伸至肘彎,血珠緩緩沁出,滴落在紅綢墊上,暈開一朵朵梅花般的痕跡。
蘇青鸞側頭看我:“你還撐得住嗎?”
我點頭,伸手探入懷中,確認玉佩仍在。可指尖觸到肌膚時,竟覺一片灼燙。鳳命之力正在衰竭,寒毒亦蠢蠢欲動。我閉了閉眼,壓下喉間翻上的腥甜。
“藥王穀還有多遠?”
“快馬兩個時辰。”
“夠了。”我說,“隻要出了皇城地界,他們便不敢再追。”
話音剛落,前方忽現火光。一隊巡防營橫列大道中央,手持長戟,封鎖去路。
蘇青鸞冷笑一聲,從腰間抽出一卷布帛,猛然甩出。布帛展開,竟是半幅殘旗,上繡火焰紋章,邊緣焦黑,似曾遭焚毀。她將其插於車頭,高喝:“奉終南山令,急馳避禍,擅阻者死!”
那旗幟一出,前方士兵竟有數人遲疑後退。
她回頭看了我一眼:“師父留下的信物,總有些用處。”
馬車衝過封鎖線,車身劇烈震動。我扶住車廂,看見自己掌心裂開一道細口,鮮血順著冰針柄滑落,在針尖凝成一顆殷紅水珠。
遠處天邊泛白,晨霧彌漫。
皇城鐘聲再度響起,悠長而沉重,仿佛送彆一場從未開始的婚禮。
馬蹄踏破薄霧,車輪碾過官道碎石。
我望著前方蜿蜒山路,手指緩緩收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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