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巷口,指尖尚存茶盞的餘溫。那杯所謂“暖茶”已被傾入牆角冰裂紋甕中,水痕未乾,底沉澱著一絲極細銀光——是婚服金線裡剝出的銀屑,遇熱微溶,毒性緩發卻蝕脈難清。
我從袖中取出貼身藏匿的殘布,以冰刃輕輕刮下內襯碎屑,簌簌落進一隻素絹小包。這灰包裡還混著昨夜燒毀賬冊的餘燼,焦黑粉末裹著朱批印記,如今與銀屑同置一處,成了最鋒利的餌。
次日午時,我遣人遞帖,請禮部尚書至偏殿核對大典儀程。他來得很快,袍角帶風,目光掃過我時如刀刮骨。他在主位落座,指節敲了敲案麵:“駙馬相召,有何要事?”
“大典在即,禮製細節尚有數處需確認。”我起身奉茶,雙手將青瓷盞置於他手邊,“昨夜大人賜茶未飲,今日換我回敬。”
他盯著那盞茶,眉峰一動。
我垂眸斂目,聲音平穩:“這茶裡,有您昨日說的‘朝陽’。”
他動作一頓,抬眼盯住我,嘴角緩緩扯開一個冷笑。片刻後,他端起茶盞,仰頭飲儘,動作乾脆利落,似要壓住這場對峙的先機。
我退後半步,立於窗畔。陽光斜穿雕花欞格,在地磚上劃出一道明暗交界。殿內寂靜,唯有銅漏滴答。
不過一盞茶工夫,他忽然悶哼一聲,手扶桌沿,喉間發出咯咯聲響,像是吞下了滾燙砂石。他猛地抬頭,雙眼泛紅,嘴唇顫抖:“你……下毒!”
“大人慎言。”我語氣未變,“此茶出自宮膳房,三重查驗方才送至。莫非是您昨夜私開庫房,動了不該動的東西,臟血上行,毒自內生?”
他瞪著我,額角青筋暴起,張口欲斥,卻隻嘔出一口白沫,腥氣微散。身軀晃了兩晃,轟然倒地,四肢抽搐,口鼻溢出泡沫,手指痙攣般抓撓地麵。
我立即退至門側,高聲喚侍衛。同時俯身將剩餘茶渣儘數倒入早已備好的冰匣,封口鎖死。空盞倒扣於案,留下“主人未飲”的痕跡。
腳步聲由遠及近,殿門被猛然撞開。
暗衛統領率兩名禁衛闖入,目光如鐵掃視全場。他身穿玄色勁裝,腰佩短刃,神情冷峻,不看我,也不急於靠近尚書,而是先環視四周,視線停駐在倒扣的茶盞、傾翻的椅腳、地上濕痕與泡沫之上。
“怎麼回事?”他開口,聲音不高,卻壓住了整個空間。
“尚書大人方才飲茶時,突然斥我下毒,隨後便昏過去了。”我站定原地,語調平緩,“茶具皆在此,煩請大人查驗。”
他走近尚書,蹲身探其鼻息,又翻開眼皮查看瞳孔,隨即示意隨從將其抬出。一名禁衛小心拾起茶盞,另有人用銀針試地麵積液,再取冰匣中殘渣封存待驗。
暗衛統領終於轉向我:“你說此茶來自膳房?可有記錄?”
“有。”我從袖中取出膳房簽押的送茶名錄,“午時三刻送達,由宦官親手交予我手中,全程未離視線。”
他接過名錄,細細看過,眉頭微皺:“那你為何親自奉茶?不合規矩。”
“因尚書大人親臨,禮不可廢。”我直視他,“若避嫌而不敬,反成失儀。況且……”我頓了頓,“我若真有意加害,何必當著眾人之麵?又何須留證於匣?”
他沉默片刻,目光落在我袖口。那裡有一道極淡的霜痕,正悄然融化。
“你體內寒毒未愈,近日可曾用藥壓製?”
“按例服用太醫院所配溫陽散。”我答得坦然,“但寒疾根深,偶有發作,故隨身攜帶冰晶鎮痛,並無他意。”
他盯著我看了許久,終是收起名錄:“此事重大,需報陛下定奪。你暫不得離宮,聽候查問。”
“理應如此。”我微微頷首。
他轉身欲走,忽又停下:“那杯茶……你說是他自己喝下的?”
“親眼所見。”我說,“他還說了句——‘那就拭目以待’。”
他眼神微動,沒再說話,帶著人退出偏殿。
門合上前,最後一縷光線被截斷。殿內隻剩我一人,立於窗下。
我緩緩鬆開緊握的右手,掌心已滲出血絲——方才情急之中,指甲掐破了皮肉。我將手收回袖中,借寒氣凝血止痛。
冰匣尚在懷中,觸手微涼。我知道他們一定會查那灰燼,也必然會發現其中摻雜的銀屑。而當太醫驗出尚書體內毒素與婚服金線成分一致時,矛頭便會自然轉向他自己——一個私藏禁物、濫用職權之人,怎敢指控他人下毒?
這場局,我不求立刻扳倒他,隻求撕開一道口子。
讓他嘗嘗,被人逼至絕境的滋味。
讓他知道,昨夜他說的“見不到明日朝陽”,今日已化作毒湯,灌進了他自己的喉嚨。
外頭傳來鼓聲,申時將儘。偏殿靜得能聽見銅漏滴落的聲音。
我靠在柱邊,閉了閉眼。寒毒因久耗內力再度翻湧,胸口悶痛如壓巨石。我從懷中取出冰晶,貼於心口,一絲清涼緩緩滲入經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