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表開始走動了。我能感覺到表蓋內側有東西在蠕動,像是有無數細小的蟲腳在抓撓。黑暗中,我摸到自己胸前的工作牌,入職日期的數字在發光,1993、2023,兩個年份像鏡像般重疊,而我的名字下方,不知何時多了一行血字:
“下一任守櫃人”
樓梯方向傳來金屬碰撞的巨響,是307號櫃的門被撞開了。黑暗中亮起一點幽光,那具人形輪廓站在樓梯口,腐爛的布料全部裂開,露出裡麵塞滿檔案袋的胸腔——每個檔案袋都印著“特殊檔案”的紅章,袋口溢出的不是紙張,是纏繞的黑色發絲。
它抬起沒有眼睛的頭顱,朝我伸出手,指縫間滴落的黏液在地麵畫出一個眼熟的符號——老館長手腕上的疤痕形狀。
懷表的齒輪突然卡住了,發出刺耳的摩擦聲。我低頭看見表蓋彈開了,裡麵沒有機芯,隻有半枚還在跳動的心臟,心房上用銀線繡著三個字:
“回來吧”
玻璃外的月光猛地刺穿黑暗,照亮了輪廓背後的檔案室。成排的儲物櫃都敞開著門,每個櫃子裡都蜷縮著一個裹腐布的人影,脖頸間都掛著發光的懷表,表蓋撞擊鎖骨的聲音彙在一起,形成震耳欲聾的“咚咚”聲,像整個檔案館都在心跳。
而我胸前的工作牌,正在一點點變成潮濕的腐布,貼在皮膚上冰冷刺骨。
我在梅雨季租下這間頂樓閣樓時,房東反複叮囑彆碰臥室那麵穿衣鏡。鏡子嵌在牆裡,桃木鏡框爬滿裂紋,像被無數道指甲抓撓過,反射的光都帶著灰綠色的黴斑。
搬進來第三天,我在鏡中看見了不屬於我的指印。當時我正對著鏡子調顏料,白色顏料盤邊緣沾了灰,抬手擦臉時,鏡麵上突然浮現五個模糊的指印,指尖還掛著沒乾透的灰漆,像是有人從鏡子裡按在玻璃上。
“搞什麼鬼。”我用抹布去擦,鏡麵上的指印卻越擦越清晰,甚至能看見指腹的紋路裡嵌著暗紅色的碎屑,像乾涸的血痂。抹布掠過的地方,玻璃發出“吱呀”的輕響,不是摩擦聲,倒像是有人在鏡子後麵歎氣。
當晚畫稿時,閣樓的窗戶開始滲雨。牆皮泡得發軟,剝落的牆灰掉在鏡麵上,堆成歪歪扭扭的弧線。我拿雞毛撣子去掃,突然看見鏡中的自己動了動嘴唇,卻沒發出聲音。
我的呼吸停了。鏡裡的“我”歪著頭,眼神空洞,右手慢慢抬起來,指向鏡子右下角——那裡有道新裂開的紋路,比周圍的裂紋更深,像條正在愈合的傷口。
“你看……”鏡中的唇形動了動,沒聲音,卻有股潮濕的土腥味鑽進我鼻子,“它又要開了。”
我猛地後退,撞翻了畫架。顏料罐摔在地上,紫色顏料潑濺到鏡麵上,順著裂紋往下流。鏡中的“我”突然笑了,嘴角咧得異常開,露出牙齦上的黑斑,它伸出舌頭,慢慢舔掉臉頰上的顏料,動作像隻舔血的蜥蜴。
閣樓的雨越下越大,雨水順著天花板的裂縫滴在鏡麵上,彙成蜿蜒的水痕。我看見鏡中的天花板沒有裂縫,水滴是從鏡子上方的黑暗裡滴下來的,滴在鏡中“我”的頭發上,凝成一顆顆渾濁的水珠。
“1974年的雨也是這樣。”一個沙啞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我猛地回頭,閣樓裡空無一人,隻有鏡子裡的“我”正用手指摳著鏡框上的裂紋,木屑簌簌落下,露出裡麵暗褐色的木頭,像是腐爛的骨頭。
我想起房東說的話。他說前租客是個女畫家,某天把自己反鎖在臥室裡,等破門而入時,人不見了,隻有滿牆用血水畫的眼睛,和鏡子上新增的裂紋。
鏡中的“我”突然舉起雙手,捂住了臉。指縫間滲出暗紅色的液體,順著胳膊滴在鏡中的地板上,形成和現實中一模一樣的顏料漬。但現實裡我的手明明好好垂在身側。
“她想出來。”鏡中的聲音直接在我腦海裡響起,帶著骨頭摩擦的鈍響,“每道裂紋都是她抓的,每次下雨,鏡子就會變軟……”
我看見鏡中“我”的指縫間,有什麼東西在蠕動。不是血液,是黑色的發絲,正從指縫裡鑽出來,纏在鏡中的手腕上。而現實中我的手腕,不知何時纏上了一根濕冷的頭發,發絲末端還滴著水,和鏡中滴落的液體顏色一樣。
“你看,她碰到你了。”鏡中的“我”放下手,臉上沒有皮膚,隻有交錯的黑發織成的麵具,兩隻黑洞洞的眼窩裡爬出濕漉漉的蛞蝓,“1974年她把自己封在鏡子裡,用頭發和血畫門,現在門要開了——”
鏡子突然劇烈震動起來,裂紋像蛛網般蔓延,桃木鏡框滲出粘稠的液體。我看見鏡中的閣樓天花板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密密麻麻垂下來的黑發,每根頭發末端都係著一個畫框,畫框裡是無數雙流血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著我。
而鏡中的“我”,身體正在融化。黑色的發絲從四肢脫落,彙集成一灘蠕動的發團,發團中央伸出一隻蒼白的手,指甲縫裡嵌著陳年的顏料,正一點點摳挖著鏡麵和現實的邊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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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幫我開開門……”腦海裡的聲音變成了女人的嗚咽,帶著顏料和腐肉的混合氣味,“你看,你的手和我一樣了……”
我下意識看向自己的手,掌心不知何時多了道深可見骨的傷口,傷口邊緣凝結著灰綠色的漆,和鏡麵上最初的指印顏色一模一樣。血珠從傷口滾落,滴在地板上,形成一個和鏡中發團位置重合的血點。
鏡子發出玻璃將碎的嗡鳴,所有裂紋都在滲出黑色發絲。我看見鏡中那灘發團裡,慢慢站起一個人形輪廓,渾身纏繞著濕漉漉的畫具,顏料管裂開,擠出的不是顏料,是正在跳動的心臟。
她的臉還沒完全成型,隻有半張人臉嵌在發團裡,另半張是鏡子的裂紋。她抬起頭,沒有眼睛的眼眶正對著我,張開的嘴裡湧出大量黑發,發絲上掛著破碎的畫布,上麵用鮮血寫著重複的字:
“縫上……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