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容與抬眼,冷冷掃了李秘書一眼,語氣淡漠裡帶著幾分譏諷:“你什麼時候也變得這麼婆婆媽媽了?歐洲?”
李秘書心裡一緊,但還是硬著頭皮答道:“夫人,是去了倫敦。”
後排的男人輕輕哼了一聲,鼻音低沉,聽不出喜怒。車廂裡的氣壓陡然沉重。
李秘書屏住呼吸,不敢再多言。
前兩日先生親自過問夫人的手續,原以為這次能讓夫人回來一趟。誰知結果卻是相反——夫人不僅沒有回來,反而去了倫敦。
他心裡更是暗暗叫苦。若沒記錯,那位許先生,好像正是在倫敦。
李秘書偷眼從後視鏡看向後排,男人半倚著座椅,眉宇間陰影更深,薄唇緊抿,眼神沉沉落在窗外疾掠而過的街景,像是在思索,又像在壓抑著什麼。
他小心翼翼,低聲補了一句:“聞家,也有親戚在倫敦。夏天的倫敦氣候宜人,或許夫人隻是想換個環境,散散心……”
話音落下,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良久,周容與才微微眯了眯眼,神色冷峻,卻在心底閃過一抹無法言說的空落。
他忽然想起剛才在頤和園見到的那個小女嬰。那孩子眼睛亮亮的,帶著一股天生的驕氣。若是他們的兒子還活著,如今怕也能抱上孫女了。
念頭一閃而過,胸口卻像被鈍器重擊般悶痛。
車內再次陷入寂靜,隻有引擎的低鳴聲在夏日的空氣裡緩緩蔓延開來。
期末考試終於落下帷幕,宿舍裡的空氣像是一下子輕快了許多。幾個人圍坐在一起,書本暫時被擱到一邊,取而代之的是行李箱、火車票和暑假的計劃。
陳紅豆是最乾脆的,床鋪已經收拾得一乾二淨,箱子拉鏈拉得緊緊的,放在床邊隨時可以拖走。她笑著說:“車票都買好了,明早一大早的車,我得早點睡。”語氣裡透著歸心似箭的輕快。
孫雯雯和夏清也在商量,倆人一個回蘇市,一個回上海,正好可以買同一趟車次,路上還能互相照應。孫雯雯說得興致勃勃:“剛好還能一路聊天,不怕無聊。”夏清也笑著點頭,眼神裡已經有幾分期待回家的溫柔。
胡嬌嬌和趙小娥因為家離得近,倒是不慌不忙,躺在床上,悠閒地插話打趣:“等你們都走了,宿舍裡就更寬敞了,我們還能多清靜幾天。”話雖這麼說,可聲音裡帶著幾分調侃和不舍。
隻有吳雨桐顯得有些猶豫。她抱著枕頭,神情一會兒明亮一會兒黯淡,顯然還在糾結。
“要是留校的話,能好好學一陣子。”她輕聲開口,指尖不自覺地摩挲著枕套的邊角,“我還想著,開學後的英語分班考試,我要是能進快班就好了。”
說到這兒,她眼神閃了閃,像是心底有了一點期待,“而且……我聽說,班裡有好幾個男生也準備留校,打算利用暑假的時間多學點。”
話音剛落,她的肩膀又慢慢垮下來,歎了口氣:“就是……有點想家了。”
林知微靠在床邊,笑著看她:“我暑假打算去趟廣州,去探望一個老朋友。”
這句話像是一把小石子落進了吳雨桐心裡,激起一圈圈漣漪。剛剛還滿心猶豫的她,眼睛立刻亮了幾分,脫口而出:“那我也回去!等你到了廣州,我帶你逛一逛,我們那兒可熱鬨了。”
林知微也笑,點頭應道:“好啊,說定了。”
去廣州之前,林知微先在家裡等到了程素素。
見到她的那一刻,林知微愣了一下。
記憶裡她那頭烏黑順滑、幾乎快要垂到腰間的長發,如今隻齊到鎖骨,修剪得乾淨利落。發尾輕輕翹起,襯得整個人眉目之間更顯明快。
程素素似乎心情不錯,眼神帶著幾分期待,抬手撩了撩新發型:“怎麼樣,好看不?”
林知微笑了,真心讚歎:“好看,很颯。”
這時候屋子裡很安靜。兩個孩子已經熟睡。周譯和葉攸寧則窩在書房裡,正搗鼓著著什麼,時不時傳來翻動紙張的聲音。
林知微泡了一壺茶,茶香嫋嫋,她把茶杯推到程素素麵前,柔聲道:“坐下慢慢說吧。”
程素素抿了一口熱茶,手指摩挲著瓷杯壁,眼神卻微微飄遠。她輕輕歎了一口氣:“我這是,跟過去徹底告彆了。”
她停頓了一下,像是在給自己勇氣,才抬眼笑了笑:“我跟章鬱,徹底結束了。”
林知微心裡一緊,下意識去打量她的神情。意外的是,她並沒有想象中的頹喪或落寞,反而多了幾分清爽自在。林知微把心底的擔憂壓下,靜靜等她繼續。
“其實也沒發生什麼大事。”程素素慢慢說道,語氣裡帶著一種豁然開朗的淡然,“就是我自己,覺得沒意思了。”
她頓了頓,低聲笑了一下,像是在笑自己的過去:“以前,是我催著他去領證。高考結束後,我考上了,他沒考上。後來反過來,他開始催我去領證。”
“在雲南的時候,知青們都不容易,抱團取暖的人不少。我和他之間的感情也是真的。”
程素素目光微微低垂,像是看見了那些已經遠去的日子,“剛回北京那會兒,感情正是最熱烈的時候。如果那時候就斷開,我心裡肯定不甘,說不定還會惦記他很久。”
說到這裡,她的眼神輕輕一閃,透出一絲回憶的溫度,但很快便收了回去:“可開學以後,我的注意力全放在學習上,專注在自己身上。有一天他來學校找我,我看著他的臉,突然覺得有些模糊了……心裡竟然連一絲波瀾都沒有了。”
她說這話時,語氣平靜,沒有怨懟,也沒有遺憾,隻像是說起了一段過往。
林知微安靜地聽著,心裡隱隱有些觸動。那一刻,她意識到,素素是真的放下了。
八月,林知微在去廣州的火車上讀到了盧新華的《傷痕》,她一頁頁翻讀,讀到那句“我們這一代人,心上都刻著深深的傷痕”時,她的心口忽然像被什麼觸動了一下。
書頁在手中顫動,火車轟鳴的聲音與那句話重疊著,在耳邊久久不散。
可她又抬眼,看見對麵一位中年婦女正耐心地哄著懷裡的孩子,眼神溫和堅定。那一刻,她忽然覺得,“傷痕”是他們一代人共同的烙印。
它提醒他們曾經走過怎樣的坎坷,也推動他們去追尋一個更明亮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