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四年的春,來得比往年都遲。
已是二月末,京中的垂柳方才懶懶地抽了新芽,怯生生的綠意點綴在依舊料峭的風裡,顯出一種猶豫不決的生機。
沈府西北角的小院內,沈清辭正坐在窗下,指尖輕輕拂過書頁上一株繪製的九死還魂草。醫書攤在膝頭,紙頁泛黃,邊角磨損得厲害,顯是時常被翻閱。
“全草入藥,性平,味淡微澀。涼血止血,散瘀消腫……”她低聲念著,目光卻投向窗外那株半枯的海棠。
丫鬟雲苓端著藥盞進來時,看見的便是這般景象。自家小姐穿著半舊的月白綾衫,鴉青長發隻鬆鬆綰了個髻,斜插一支素銀簪子。側影單薄,背脊卻挺得筆直,如同風中修竹,柔韌裡藏著不肯折節的倔強。
“小姐,該用藥了。”雲苓輕聲道。
沈清辭轉過頭,露出一張清麗麵容。眉眼是極好看的,似江南煙雨勾勒出的水墨畫,隻是臉色過於蒼白,唇色也淡,唯有一雙眸子黑得驚人,深潭似的,藏著與這十六歲年紀不相符的沉靜。
她看了眼那濃黑的藥汁,鼻尖微動,似是辨了辨氣味,才接過一口飲儘,眉頭都未皺一下。
“今日這藥,黃連多了半分。”她放下藥盞,語氣平淡。
雲苓訝然:“小姐怎知?王大夫說近日倒春寒,特意添了些清熱祛濕的。”
“舌根餘味泛苦,氣滯於中焦。”沈清辭指尖點了點醫書上某一行,“下次若再如此,可加一味陳皮,三分即可,不必增減黃連。”
雲苓怔怔點頭,心裡卻嘀咕:小姐這醫術,怕是比外麵坐堂的王大夫還要精些。隻是這本事,連同小姐這個人,都如同蒙塵的明珠,藏在這沈府最偏僻的院落裡,寂寂無人知。
忽地,前院傳來一陣喧嘩,馬蹄聲、人聲雜亂地撞破了午後的寧靜。
雲苓側耳聽了聽,臉色微變:“像是宮裡的儀仗…”
沈清辭執書的手幾不可察地一頓,長睫垂下,遮住了眼底驟然翻湧又迅速平複的波瀾。該來的,終究來了。
“更衣。”她起身,聲音依舊平靜,“去前院。”
沈府正堂,氣氛凝重得能擰出水來。
家主沈知儒官居從六品翰林院修撰,此刻正領著家眷跪聽旨意。他年近五十,麵容清臒,此刻額頭卻沁出細密汗珠。
堂中站著一位麵白無須、身著葵花團領衫的內侍,正朗聲宣讀:
“...谘爾沈氏,世德鐘祥,崇勳啟秀。特命爾家年滿十五、身無殘疾之嫡女或養女,參應今歲宮中選秀,以充庭掖。欽此——”
旨意宣讀完畢,滿堂寂靜,隻聞得窗外風聲掠過屋簷。
沈知儒叩首謝恩,接過明黃絹帛時,手抖得幾乎捧不住。
那內侍麵上堆著程式化的笑,聲音壓低了些:“沈修撰,咱家瞧著府上兩位小姐,都是好的。隻是這旨意明明白白,須得是‘嫡女或養女’。”他目光似有若無地掃過站在沈夫人身後的兩位年輕女子——沈家真正的嫡女,沈玉茹和沈玉萱。
沈知儒臉色一白,瞬間明白了潛台詞。他沈家唯有二嫡女,且年歲尚小,不符條件。這旨意,分明是衝著那位“養女”來的。
他忙從袖中滑出一錠飽滿的銀元寶,悄無聲息地塞過去:“有勞公公提點。隻是小女清辭…自幼體弱多病,恐汙了天家宮闕…”
內侍手腕一翻,銀子便不見了蹤影,笑容卻淡了幾分:“沈修撰,這是天恩浩蕩。體弱?養著便是了。宮裡還缺幾劑好藥不成?話已帶到,咱家還要去下一家,告辭。”
送走宮使,沈知儒踉蹌一步,被沈夫人扶住。夫妻二人對視一眼,皆麵無人色。
“父親,母親!”沈玉茹快人快語,帶著幾分不滿,“難道真要讓那個病秧子去參選?她若在宮裡犯了舊疾,豈不是帶累我們全家?”
“住口!”沈知儒低喝,卻滿是疲憊。
正當一片愁雲慘霧時,一個清淩淩的聲音自堂外響起:
“女兒願往。”
眾人愕然回頭,隻見沈清辭不知何時已站在廳堂門口。她換了一身見客的湖藍色襦裙,依舊素淨,卻襯得她膚色如玉,鴉發墨染。她一步步走進來,裙裾微漾,步履沉穩,竟無半分平日裡的弱態。
“清辭,你…”沈知儒看著養女,喉頭哽咽,“你可知那是什麼地方?”
“女兒知道。”沈清辭屈膝一禮,抬起頭,目光澄澈而堅定,“朱牆深深,宮闕重重。是天下女子榮寵的極致,亦是世間最華麗的牢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