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儀仗並未大張旗鼓,但皇帝安然回鑾的消息,依舊像長了翅膀一樣,迅速傳遍了京郊大營,並以更快的速度向著紫禁城蔓延。
營盤深處,戒備最森嚴的金頂禦帳已然立起。皇帝換上了駱雲峰備好的常服,外罩玄色緙絲龍紋披風,雖麵色仍帶倦意,但清洗整理後,帝王的威嚴已然回歸,端坐於帳中主位,目光沉靜地聽著駱雲峰更詳細的稟報。
沈清辭也被安置在鄰近的帳篷裡,由可靠的女官伺候著梳洗用藥,但她心神不寧,幾乎聽不進女官的低語,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禦帳的方向。祖父沈元宗此刻就在禦帳之中,陛下會如何問他?那半塊印記……他到底知不知情?
禦帳內,炭盆燒得正旺,驅散著秋末的寒意,卻驅不散彌漫在空氣中的無形張力。
沈元宗恭敬地垂首站在下首,親自為皇帝請脈。他的手指搭在皇帝腕間,神態專注而謹慎,仿佛隻是一個儘心職守的老太醫。
“陛下內息略有虧虛,應是勞碌過度,又兼外傷失血所致。”沈元宗收回手,語氣沉穩關切,“幸而龍體根基深厚,並未傷及根本。老臣開幾副溫補調理、促進愈合的方子,靜養些時日便可無礙。隻是……”他略一遲疑,看向皇帝包紮的左臂和後背,“外傷需勤加換藥,切忌沾水,以免引發癰疽。”
他的診斷和建議都合情合理,無可指摘。
皇帝“嗯”了一聲,並未看藥方,目光落在沈元宗花白的頭發上,忽然道:“有勞沈愛卿了。說起來,愛卿侍奉皇家,快三十年了吧?”
沈元宗似乎沒想到皇帝會突然提起這個,微微一怔,隨即躬身道:“回陛下,自先帝朝算起,至今已是二十有八年零七個月。”他精確地說出了時間,帶著一種老臣特有的感懷。
“二十八年……”皇帝手指輕輕敲著扶手,語氣平淡,“經曆的風浪想必也不少。朕記得,永業十三年那場宮闈時疫,愛卿曾三日不眠,研製方藥,救了不少人性命。先帝曾親口讚你‘醫者仁心,忠勤體國’。”
沈元宗臉上露出追憶和感激動容的神色,深深一揖:“陛下竟還記得此事……老臣愧不敢當。分內之事,唯有竭儘所能,以報先帝與陛下隆恩。”
帳內一時沉默下來,隻有炭火偶爾發出的劈啪聲。
駱雲峰按劍立在皇帝身側,目光如鷹隼般盯著沈元宗每一個細微的表情。
皇帝端起手邊的參茶,輕輕吹了吹熱氣,狀似無意地再次開口,卻拋出了一枚重磅炸彈:
“是啊,忠勤體國。隻是不知,愛卿的‘忠勤’,是對朕,對先帝,還是……對彆的什麼人?”
話音不高,卻如同驚雷炸響在帳中!
沈元宗身體猛地一僵,臉上那恰到好處的感動的表情瞬間凝固。他豁然抬頭看向皇帝,眼中充滿了驚愕、茫然,還有一絲被冤枉的惶惑:“陛下……您此言何意?老臣……老臣愚鈍,實在不明白……”
他的反應堪稱完美,像一個完全摸不著頭腦、驟然遭受君王疑忌的老臣,甚至連胡須都在微微顫抖。
皇帝沒有說話,隻是用那雙深邃冰冷的眼睛看著他,無形的壓力如同山嶽般籠罩下來。
沈元宗在這種目光的逼視下,臉色漸漸發白,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他噗通一聲跪倒在地,聲音帶著委屈和驚懼:“陛下!老臣若有半分不臣之心,天打雷劈,人神共棄!還請陛下明示,老臣究竟做錯了什麼,惹得陛下如此疑心?”
他磕下頭去,姿態放得極低。
站在帳外陰影裡,借著縫隙緊張窺視的沈清辭,看到祖父這般情狀,心中如同刀絞般難受。她既害怕陛下真的拿出鐵證,又為祖父此刻的惶恐卑微感到心酸。
皇帝看著跪伏在地的老臣,眼中光芒晦暗不明。他沒有立刻拿出那印鑒碎片,反而換了一個問題,語氣依舊平淡:
“朕離京之事,極為隱秘。太後那份讓你去陵區等候的‘手諭’,你看清是誰發出的嗎?除了鳳印,可有其他憑證?”
沈元宗伏在地上,連忙回答:“回陛下,手諭是太後宮中一名麵生的小太監送達老臣府上的,隻出示了鳳印,並無其他憑證。老臣當時雖覺突兀,但涉及陛下安危,寧可信其有,不敢怠慢,這才……這才貿然前去等候。老臣該死!老臣思慮不周,請陛下治罪!”他將責任推給已死的太後和“麵生太監”,並主動請罪,姿態做得十足。
“麵生太監……”皇帝重複了一遍,不置可否,忽然又問,“那你可知,太後現在何處?”
沈元宗身體又是一顫,頭埋得更低:“老臣……不知。老臣在陵區外等候一夜,並未見到太後鳳駕……”
“她死了。”皇帝的聲音冷硬如鐵,沒有任何鋪墊。
“什……什麼?!”沈元宗猛地抬起頭,臉上血色瞬間褪得乾乾淨淨,眼中的驚駭完全不似作偽,甚至連嘴唇都在哆嗦,“太後……薨了?!這……這怎麼可能?!何時之事?因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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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震驚和難以置信,看起來無比真實。
皇帝緊緊盯著他的眼睛,不放過任何一絲細微的變化:“就在今日,就在那陵區地底,朕親眼所見。被人當胸一刀,斃命於一座邪異祭壇之上。”
沈元宗像是被抽乾了所有力氣,癱軟在地,眼神發直,喃喃道:“竟會如此……竟會如此……太後她……”他仿佛一時無法消化這個驚天消息,整個人都懵了。
帳內再次陷入死寂。
皇帝不再說話,隻是靜靜地看著他。駱雲峰的手始終按在劍柄上。
過了好半晌,沈元宗似乎才慢慢緩過神來,他掙紮著重新跪好,老淚縱橫,聲音沙啞:“陛下……太後縱有千般不是,終究是國母……竟遭此毒手……還請陛下務必緝拿真凶,以正國法!”他哭得情真意切,仿佛真的為太後的死感到悲痛和憤怒。
皇帝眼底深處閃過一絲極淡的疑慮。沈元宗的這番表現,幾乎毫無破綻。難道那印鑒真的隻是巧合?或者,他隱藏得比自己想象的還要深?
“真凶,朕自然會找。”皇帝緩緩道,“不過,在找到真凶之前,有些事情,仍需沈愛卿協助厘清。”
沈元宗止住悲聲,恭敬道:“陛下但有所問,老臣知無不言!”
“很好。”皇帝對駱雲峰使了個眼色。
駱雲峰會意,走到帳外,低聲對親兵吩咐了幾句。很快,親兵端著一個托盤進來,上麵放著的,正是從太後祭壇處帶回的那些焦黑灰燼和那個小巧的銅盆。
“這些東西,是從太後斃命之處找到的。”皇帝指著托盤,“他們似乎在儀式前燒毀了一些東西。沈愛卿精通藥石,見多識廣,可能辨出這灰燼源自何物?可能還原一二?”
沈元宗的目光落在那些灰燼上,仔細辨認了片刻,又湊近嗅了嗅殘留的極其微弱的檀香氣,眉頭漸漸皺起,沉吟道:“陛下,此物燃燒殆儘,難以精確辨彆。不過,觀其殘片質地和這特殊檀香,倒像是……像是某種經過特殊藥水浸泡處理過的‘密箋’,常用於……用於一些隱秘通信,因其焚燒迅速且殘留極少,極難追蹤。”
“密箋?”皇帝眼神一凝,“愛卿可知,京中何人擅長製作和使用此物?”
沈元宗露出思索的神色,緩緩搖頭:“此物製法隱秘,老臣也隻是早年遊曆時偶然在一本古籍中見過相關記載,據說源自南方某些隱秘傳承,京中……似乎並未聽聞誰人精通此道。”他回答得滴水不漏,將自己撇得乾乾淨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