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是最鋒利的刻刀。起初她總在夜裡豎起耳朵,期盼能聽到母親喚她的聲音,可回應她的隻有山風穿過林梢的嗚咽。
後來她學會了與自己對話,把當年少年明亮的眼睛、老道焦黑的道袍都刻在心上,一遍遍描摹。
修煉的苦更如附骨之疽,有時靈氣在經脈中逆行,疼得她滿地打滾;有時心魔趁虛而入,讓她在幻境裡重曆野豬獠牙的寒光,驚醒時渾身已被冷汗浸透。
山花開了又謝,溪水漲了又落,洞外的青石板被歲月磨得光滑,她的皮毛卻在月華滋養下愈發流光溢彩,身後的尾巴也從一條,緩緩增至九條,蓬鬆如九尾流雲。
千年期滿那日,她推開洞門,恰逢朝陽初升。
九條狐尾在晨光中舒展,帶起的風卷得滿山紅葉紛飛,天雷在雲端轟鳴著試探,卻被她周身的妖氣震得潰散。她低頭看了看自己化出的纖纖玉手,指尖還留著皮毛的暖意,轉身躍下懸崖時,衣袂已化作緋紅的霞光。
人間換了人間。她走在市集上,看朱門換了新主,看戲台上演著不同的悲歡,眼神冷得像結了冰的潭水。
可隻要看到穿青衫的少年,總會忍不住駐足,直到確認那不是記憶裡的眼睛才黯然離去。
近千年的尋覓,她從長安的煙雨走到江南的杏花,終於在江州城的書院外,聽見了那個讓心湖驟起波瀾的聲音。
宋青雲正站在廊下背書,陽光透過窗欞落在他側臉,鼻梁挺直,眉眼溫潤,手中的書卷被風掀起頁角。
胡媚娘躲在老槐樹後,看著他為同窗講解詩句時溫和的模樣,看著他給乞討的老嫗遞去饅頭時悲憫的眼神,心頭那盞燃了近千年的燈,終於在看見他抬眼時,爆出了滾燙的光——那雙眼睛,分明就是當年捕獵少年的翻版,隻是褪去了銳利,添了幾分書卷氣。
她用幻術變作無家可歸的孤女,憑著一手好繡活留在了宋家。
宋母待她如親女,宋青雲雖有禮數,卻總在她蹙眉時遞過熱茶,在她夜讀時留一盞燈。
日子像浸了蜜的糯米,甜得讓她幾乎忘了修行的苦。直到那天,宋青雲帶回來個名叫穆雅的姑娘。
穆雅生得身材高挑,說話直來直去,端茶時總把杯子碰得叮當響,可看向宋青雲的眼神,卻藏著與她如出一轍的熾熱。
胡媚娘指尖的繡花針猛地紮進皮肉——這姑娘身上的妖氣雖收斂得極好,那股盤踞千年的蛇腥氣卻瞞不過她的鼻子。
在穆雅上門提親的那一天,胡媚娘和穆雅進行了一次開誠布公的談話。
“千年蟒蛇,為何纏著青雲?”
胡媚娘的聲音帶著九尾狐的威壓,院中的牡丹花都蔫了半邊。
穆雅卻梗著脖子,攥緊了衣角。
“我護他三生了,輪得到你這後來的狐狸多嘴?”
原來穆雅早在三百年前就受高人點化,立誓要護宋青雲的每一世周全,隻是不懂情愛,直到這一世才敢靠近。
她掏出塊磨得光滑的玉佩,那是宋青雲兒時弄丟的物件,竟被她珍藏了十幾年。
胡媚娘看著穆雅笨拙卻真誠的模樣,又想起她聽經時那顆比自己更純粹的心,忽然笑了。
“也罷,”
她伸手撫上穆雅的發髻。
“你我同護一人,倒不如結為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