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杜曲村好好的一個撫遠鏢局,無端生了一場大火。幾個人站在屋外的空地中,就看著半空中竄起丈許高的火舌,如赤龍出淵、怒火衝霄。頃刻間烈焰騰空,瓦片崩飛,梁柱轟然傾塌,火光將天幕染紅,煙霧騰騰卷上高空。村子裡麵的鄰居早就被這場大火驚醒,一個個飛奔出來救火。一時間隻見,人聲鼎沸,嘈雜不斷。
秦嶽,歐陽林,秦梓蘇三個人,守著高家一家三口,和高夫人的屍首,呆愣愣的站在原地,嘈雜的人群,與他們幾個人完全沒有關係,仿佛整個世界,這片天地,就隻剩下他們三人。整個世界充耳不能聞,睹目不能見。就在人聲鼎沸的之時,就聽到半空之中猛地炸起了一個炸雷,片刻間就是雨如傾盆。幾個人卻是仿佛完全沒有知覺一般,就愣愣的淋在雨中,一動不動,任憑雨水打濕了他們的衣服,沿著頭發,眉毛一縷縷一股股的流了下來,這雨水模糊了他們的眼睛,這雨水是那般的苦澀。
終於,有鄰裡望見了他們的模樣,大驚失色,忙不迭七手八腳將幾人扶起,送往村中酒樓避雨。廚下老廚子不敢怠慢,趕忙熬了一鍋薑湯,濃濃熱氣騰騰,將那一屋子的寒意稍稍驅散。灌下一碗,歐陽林三人才微微打了一個冷顫,仿佛這才從煉獄之中被人喚醒,終於感覺身上有了幾分熱氣,也終於知道,自己……還活著。
夜終於過去,太陽也終於出來了。歐陽林、秦嶽、秦梓蘇三人並肩站在高夫人的屍首前,沉默不語。昨夜那一場火,不隻燒毀了杜曲村的一處鏢局,更是將他們人生中最初的一段平靜與依靠,一並燒得乾乾淨淨。這是他們第一次親眼看著一位長輩死在眼前,也是第一次,在鮮血與火光中,感受到“生離死彆”四字的沉重。高夫人待他們如親,如母如慈。幾日相處,雖無深言,卻處處體貼入微。正因如此,當昨日在火中見到她的屍身時,那一刻的心痛,才如刀如割,叫人無言以對。
這個屍首昨天已經換了一身乾淨的衣服,容也早被人細細擦拭過。高夫人的麵容依然是那麼的安詳,仿佛就像是睡著了一般。胸前的匕首已經拔了出來,靜靜的放在旁邊。
這會兒這會整個酒樓也已經停止營業,堂中設下靈位,布置得莊嚴肅穆。房中香煙嫋嫋,白綾低垂,燭火輕搖。高夫人的遺體將在此停靈三日,等親眷趕來料理後事。房中地麵上,火盆中不時響起紙錢燃儘的劈啪之聲,微弱的火光在地磚與靈幔之間搖曳不定,如泣如訴。火盆旁邊跪了一個少女,身披重孝,輕輕的把手中的紙錢一張張地放入火堆裡麵,並不抬頭,肩膀微微地顫抖,像是還在默默的哭泣。
歐陽林,秦氏兄妹三人人,默默的走到靈前,各自取了三炷清香,肅然拈香、默默鞠躬,又焚上幾張紙錢。火盆中紙灰飛舞,微光閃爍如星,三人卻一句話也不說,唯有沉默相送。
那個少女正是高蓮,隻見她滿麵淒苦,和從前那個靈動的女孩判若兩人。卻早無半分昔日靈動神采,整個人像是被夜雨與火焰一並打碎了似的。聽得腳步聲近,她勉強扯了扯嘴角,算是向三人點頭致意,隨即又低下頭去。“師叔......”她低聲喚道,聲音沙啞而顫抖,“我沒有娘了。”說到這裡,她再也說不下去,眼淚湧了出來,卻倔強地仰著頭,不肯哭出聲。“爹還沒醒,哥哥也昏迷著,我該怎麼辦......”
眾人默默無言,不知道該如何安慰這個失去了至親的少女。秦梓蘇輕輕的俯下身去,緊緊的靠著這個可憐的女孩,握著她的手,高蓮這才好像終於有了一點生氣一般,原本低垂的頭輕輕倚在了秦梓蘇肩上,像是終於找到了一個能依靠的所在,眼淚終於流了下來。
突然之間,身後突然傳來了輕微卻急促的腳步聲,眾人回頭望去,隻見高陵山跌跌撞撞地奔了過來。他身上仍是昨日那身衣裳,沾滿了撲火時的煙灰與灰燼,胸前一抹血跡早已乾涸,染成暗紅。他的腳步踉蹌不堪,眼神卻死死盯著靈堂之中那口棺木,像是要將那短短幾步之路,一口氣走到生死之間。一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此刻卻仿佛連站都快站不穩了。
高陵山與高夫人自小青梅竹馬,成親數十年,從沒有紅過臉,拌過嘴,甚至高陵山就連一個小妾都沒有娶過。這一次自己的夫人竟然離自己而去,他急火攻心之下,一口心頭血噴出,已然是傷了元氣,臉色一片蠟黃。他並沒有哭泣喊叫,虎目之中卻是點點血淚順著眼角慢慢的流了下來。高蓮看到自己的父親到來,又看到平日裡英明神武的父親,此刻竟然佝僂的如同一個小老頭一般,心中更是難受,她跪爬幾步,輕輕的把頭埋到父親的手上,心中無數的委屈卻不知道該如何開口,隻是輕輕的哽咽呼喚:“爹......”便再也說不下去了。
高陵山撫摸著自己的女兒,輕輕的“嗯”了一聲,就再也沒有動靜,唯有微微顫抖的手,訴說著他的內心。這時,就聽到一個聲音哭嚎著就奔了進來,跌跌撞撞,聲音嘶啞,正是高陵山的養子,高義。隻見他頭纏著白布,一身重孝,腰間用白絨繩刹腰,也是跌跌撞撞的衝了進來,猛地跪倒在高夫人的靈前,以頭搶地,嚎啕大哭,真的是讓人聞之落淚,不忍卒視。就看到高義的額頭重重地磕在地上,一下又一下,額角微微流出鮮血,仿佛隻有這樣才能減輕他心中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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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到他這樣傷心,高陵山也不禁微微的閉上了雙眼,仿佛不忍心再看他這麼傷殘著自己。又過了良久,隻見高陵山又緩緩地睜開眼睛,隻是眼底一片血紅,他又微微地開口說道:“起來吧,你這樣,你娘會心疼的。”這個頂天立地的漢子此時跌坐在靈堂旁邊的椅子上,用手掩麵,良久不語,隻是肩頭微顫。好半晌,他才輕輕的放下手,又輕輕看著高義問道:“你娘是怎麼死的,那天又發生了什麼。”
卻見高義複又重新跪在了他的麵前,低著頭不敢再看高陵山一眼,卻是一言不發。高陵山看著他的樣子胸口一陣煩悶突起。隻覺一口悶火直衝腦門,終於再也忍不住,猛地一掌拍在身旁的桌子,對著高義大聲喝道:“說!”,接著就又是猛地咳嗽了起來。他咳得那麼的厲害,整個人都彎了下去,咳個不停,仿佛連肺都要咳出來一樣。高蓮早已淚流滿麵,她慌忙用手帕替他捂住,輕輕的用手在他的背上輕輕拍著。過了好半天,高陵山才止住咳嗽,隻是那雪白的手帕上,星星點點的濺著幾處鮮紅的血液。
高義像是被嚇了一跳,慌忙又把頭低了下去,這才低聲說道:“那天,我無意中看到有個黑影竄到了後院,我追過去的時候,正好看到他,他,他拿著一把匕首插進了娘的胸膛。”說到這裡,他語調一頓,像是驚魂未定地喘了口氣,隨後接著說:“然後我就被人從背後打暈了,再醒來就看見火起來了。”他猛地叩頭,以頭搶地,哭聲嘶啞:“爹,你節哀呀!孩兒沒用,沒能救娘......”他環顧四周,指著那柄匕首道:“就是這把匕首!”
高陵山的眼淚終於又流了下來,他伸手拿過那柄匕首,細細的打量,刀身上還殘留著點點鮮血,真正讓他神情一變的,並不是血跡,而是那刀柄底部,微微浮起的一道暗紋。在那黑沉沉的手柄根部,隱約可見一個用水波紋托起的、猙獰森然的骷髏頭。紋路極細,需在火光下微傾角度,才能看得清楚。高陵山盯著那骷髏頭,手指緩緩收緊,骨節泛白。眼淚無聲落下,打在匕首背上,濺成幾點涼光。
他把匕首遞給秦嶽,輕聲說道:“師兄,是親王府。”他緩緩轉過頭去,望向靈床之上那具已然冰冷的遺體,嘴裡喃喃的說道:“阿姮,你慢些走,看為夫為你報仇。”秦嶽也看到了手柄根部的暗紋,他手中微緊,目光淩厲。他沒有說話,隻將匕首轉了個方向,默然的把匕首遞給歐陽林和秦梓蘇,示意他們一一過目。
又過了三天,高夫人草草入殮,匆匆下葬,終是埋進了高家祖墳之中。這幾日裡,高蓮早已哭得聲嘶力竭,不知暈倒了多少次。高陵山更是仿佛丟了魂魄一般,整個人渾渾噩噩,所有的流程,都是旁人攙著、扶著、領著走完的。唯有高義最為奔忙,前前後後料理喪事,奔波操持,無微不至。短短幾日,他整個人都瘦了一圈,眼窩深陷,麵色蒼白,連平日貼身合體的衣衫,如今也顯得寬大鬆垮,衣袂隨風,仿佛連骨頭都被抽去了幾分。歐陽林、秦嶽和秦梓蘇也跟著忙前忙後,儘心操持,千言萬語也隻有輕輕的“節哀”兩字。
這天晚上,高陵山特意的把高義和高蓮喊到屋中。旁邊陪坐著秦嶽,歐陽林和秦梓蘇。屋子正中端端正正的擺著自己愛妻的牌位,下麵供著三支清香,香煙嫋嫋。就看到高陵山一身戎衣,穿著他平日裡走鏢時穿的一身勁服,唯有左臂上纏著一束白綾,腰後綁著他隨身的一口長刀。看到高義和高蓮進到屋內,老英雄緩緩開口,說道:“先給你娘上一束香吧。”他的眼睛似乎又紅了起來。
高義和高蓮恭恭敬敬的給牌位上了三支清香,煙霧又模糊了兩人的眼睛。就聽到高陵山輕輕的開口說道:“你們也坐吧。”聲音卻是從來沒有過的溫柔。就聽到高陵山又歎了口氣,這才開口對了秦嶽道:“師兄,這些天我想了很多。每天閉上眼睛就是那個水波骷髏的標記。”他話音一頓,眼中寒光一閃,聲音陡然一厲:“親王府......真是喪心病狂,他們要的是圖紙,就衝著我來便是!衝我來呀!衝我的阿姮算什麼本事!!!”
他重重地喘了口粗氣,這才又緩緩開口道:“師兄,我想明白了。他們想要的無非就是不讓這個圖紙送到朝廷。哼哼!我高陵山這輩子什麼都怕過,唯獨不怕死!咱們兄弟齊心,一定要把這圖紙送到陣前。”他目光炯炯:“我看著親王府也就這點本事了,我姓高的不過一死,也要從他們身上咬下一塊肉來。”
秦嶽三人,也是不禁動容,高陵山這幾句話說的平靜至極,聲音雖然不高,但是那份為國為民的英雄氣概撲麵而來。又聽到他最後幾句說的咬牙切齒,知道他已經萌生了死誌。知道在也不能勸慰。
卻見高陵山複又轉過頭看著自己的一雙兒女。他靜靜的注視著兩人,如同木頭一般,靜靜的看著高義,又轉頭盯著高蓮。嘴裡喃喃的說道:“你長得終究是像你娘多一點。”一邊說著一邊眼睛又微微泛紅。又過了良久,就聽到他又微微的開口說道:“義兒,你是我多年前外麵撿來的孩子。這麼多年來,我一直把你視如己出,你娘死了,你這些天來忙前忙後的,你娘知道,想必也是高興的。”他微微喘息著接著就說道:“我知道你一直都喜歡你的妹妹,你娘也早就和我說過好多次了,隻是我一直都想著蓮兒小,不舍得,所以一直都沒有開口。”他的眼淚終於流了下來:“你娘生前就想能看到蓮兒出嫁,你能成家,今天我做主,以後你們兩個就在一起吧。哎,希望你娘在天有靈也能高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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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蓮是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哥哥竟然不是自己的親兄弟,她一向是把高義當成自己的胞兄,到這時候才知道他的身世,不禁驚得目瞪口呆,慌亂中,失手打碎了一個茶杯。靜靜的看著自己的父親,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高義也是沒有想到自己心中最大的秘密竟然就這麼被高陵山輕輕點破,他自小愛戀高蓮,但是一直都是不敢開口,卻沒想到在這靈堂之上,突然被高陵山點破,他緩緩地起身,複又鄭重地跪在高陵山麵前,說道:“爹,孩兒必定不會辜負妹妹,但是大仇未報,我想還是等到了京城,獻上圖紙。三年守孝期滿之後,再請父親和師叔幫著操持。那時候,孩兒全憑父親做主。”
高陵山擺擺手,不再言語。高義回身去拉高蓮的小手,準備像之前一樣,把自己的妹妹攬入懷中,好言安慰,就像從小到大的那樣。卻不想高蓮猛地把手縮了回去,急忙忙地起身,逃到了秦梓蘇的懷中,一雙大眼睛裡寫滿了驚恐,想來是自己的哥哥突然變成了自己的未婚夫婿,她心中又驚又羞,一時之間不能接受。高義的一隻手停在了半空,他麵色的羞憤一閃而過,忽而又把手輕輕地放下,自嘲地一笑。就聽到秦梓蘇一邊輕聲安慰高蓮,一邊輕輕地說道:“彆嚇著她,讓她靜靜吧。”
高陵山微微的合起了眼簾,像是完全沒有看到一樣,靜靜的開口說道:“師兄,我都準備好了,咱們明早就出發吧。”這一路到汴京何止千難萬險,師兄弟這才要手刃仇人,劍指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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