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耶律大石的軍帳之中,燈影昏黃,火盆中炭火偶爾發出細微的劈啪聲,焦炭味混著皮毛的腥氣,在沉悶的空氣裡緩緩彌漫,壓得人胸口發悶。眾位將領或站或坐,神色陰沉,不時有甲胄輕輕碰撞的細響,卻又在瞬間歸於死寂。長長的帥案之後,蕭乾與耶律大石對麵而坐,隻見蕭乾一改往日的跋扈與張揚,反而是陰沉著一張臉,麵沉似鐵,雙眼泛紅,如同一隻擇人而噬的厲鬼,又像是一條受傷的孤狼,暗處低伏,渾身上下繃緊著無聲的殺意,如同沉睡的火山,暗紅的岩漿在地底翻湧,隨時可能噴湧而出。任何將領與他的眼光微微對視,都會被那股無聲的殺意所迫,仿佛眉心被冰冷的刀鋒輕輕一觸,心頭倏然一緊,立刻挪開目光,不敢與他對視分毫,指節在兵器柄上收緊,掌心早已沁出一層冷汗。
坐在蕭乾對麵的耶律大石,仿佛全然沒有看到蕭乾那帶著血色的殺意目光,依舊老神在在地把玩著那柄片刻不離身的金柄匕首,刀鋒在昏黃的燭光下泛著幽冷的光澤。他不時端起桌上的鎏金酒杯,輕輕抿上一口杯中香氣濃烈的美酒,酒液在杯壁緩緩蕩漾,仿佛連時間也被他按在掌中。接著,他捏起一片泛著油光的羊肉送入口中,慢條斯理地嚼著,牙關起落之間,偶爾用指尖從牙縫中剔下一條細細的肉絲,動作從容得幾乎令人惱火。那寬闊的肩背宛如一堵沉重的城牆,沉穩而不容撼動;雙眸幽深,黑沉得看不見底,似能將人的心神生生拖入寒潭,令人在無聲中感到窒息。他絲毫不理會一旁殺意淩然的蕭乾,自顧自地自斟自飲,仿佛白日裡那一場令諸將心驚的慘敗,不過是陣風吹過,不值一提。看著耶律大石這般平靜如水的模樣,蕭乾那仿佛火山噴發前的怒意,終於在不知不覺間慢慢沉了下去,呼吸由急促漸漸歸於平緩。
驀的,蕭乾冷哼一聲,猛地轉身,從一旁侍從手中一把搶過酒囊,仰頭狂飲,喉結上下翻動之間,皮囊中的美酒有一多半順著他濃密的胡須傾瀉而下,沿著胸口蜿蜒滑落,打濕了他胸前的鐵甲,卻渾然不覺。濃烈的酒香混著炭火的熱浪,在悶沉的軍帳裡彌散開來,帶著一股逼人的燥意。耶律大石隻是冷冷地看著蕭乾仰頭痛飲,神色未動,隨手以掌中的金柄匕首紮起一塊肥美的羊尾,送到碳火之上隨意翻撩。火舌在油光間跳躍,羊油一滴滴地墜入火盆,瞬間激起細碎的火星與陣陣熱浪,映得他半邊麵龐明暗交錯。
不多時,蕭乾重重放下酒囊,胸膛起伏,長吐一口大氣,沉聲喝道:“林牙!我心裡恨呀!”聲音嘶啞,似在喉嚨裡滾過碎石。耶律大石並未立刻答話,隻是將那插著羊尾的匕首緩緩放到蕭乾麵前,語調平緩得如同一潭古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沉重:“奚主誤怒,不過是孩兒們偶然吃了虧。哼哼,我契丹鐵騎一到,量那種師道也翻不出什麼花樣。”說罷,他轉動著手上的黃銅扳指,金屬在指節間發出低沉的摩擦聲,眼神不帶情緒地凝視著蕭乾,仿佛要將他心底的火燒成灰燼。片刻後,他才緩緩開口問道:“我看奚族的部隊多是箭傷,那俘虜的童朗也早已言明,南蠻子此行弓弩不足,奚主今日是如何由此一敗的?”
蕭乾長長地歎了口氣,仿佛這一聲歎息,將他整個人的精氣神都從胸膛中抽走,連肩背都微微垮了下去。他伸手抓起方才耶律大石遞來的那塊羊尾,狠狠地咬在嘴裡,牙齒切斷肉筋時發出細碎的脆響,仿佛此刻咀嚼的,正是那令他恨不能挫骨揚灰的種師道。濃烈的羊脂在口腔中翻滾,他咕咚一聲,將整塊羊肉生生咽下,這才抬起頭來,死死盯著耶律大石,眼中透出濃濃的不解與一抹被逼到牆角的驚懼,緩緩道:“林牙,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話音未落,他的肩膀竟微微一顫,不受控製地打了個寒噤,隨即壓低聲音道:“種師道不知從哪裡弄來了神臂弩,我全然沒有防備,這才吃了個大虧。”帳外,招魂的歌聲在夜風中拖出悠長的尾音:“魂兮歸來……白山黑水……勿戀戰骨……”,淒厲而悲涼,仿佛在為那些未歸的亡魂召路。蕭乾忽地一拍案幾,掌心與木麵相擊,發出沉悶的一聲巨響,酒器微微顫動,映出他眼底死死凝聚的仇恨。他恨聲道:“種師道的弩陣就埋伏在那片密林之中……若是再來一次,我奚族的兒郎必然不會失敗!”
與此同時,種師道的大帳之內燈火通明,檀香嫋嫋,映得帳中甲胄生輝。眾位將領齊聚一堂,神情間難掩喜色。白日這一戰,宋軍可謂是大獲全勝——箭如驟雨、騎兵隆隆,將蕭乾的奚族戰士殺得潰不成軍。戰後統計,敵軍死傷中箭、馬踏者不可勝數,屍骸與殘甲鋪滿林間的泥地。更讓諸將振奮的是,從戰場上繳獲了大批精良戰馬,有的鬃毛仍冒著熱氣,鞍具齊備、甲鞘未損,正好大大補足了宋軍戰馬的不足。有人笑言,這一仗,不止殺了敵銳氣,更是替大軍平白開了一座馬庫。帳中將佐低聲議論,言辭裡透著久違的自信與暢快,連平日沉穩的種師道,唇角也忍不住帶上了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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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位將領更是異口同聲,言明若非歐陽林、秦嶽、嶽飛與秦梓蘇四人殺穿遼陣,鋒鏑所指,直破敵心,怎會引得蕭乾勃然大怒,不顧一切地派出麾下大軍孤注一擲。此四人於刀山箭雨中橫衝直進,進退如風,弓矢換弩,短兵接長槍,所到之處,遼軍陣腳紛亂,首尾難顧,方才有了前沿潰敗的先機。種師道聞言,微微頷首,目光在四人身上多停留了片刻,眸中有讚許之色。帳中諸將心知,這一戰,若不是他們四人神勇無濤,隻怕遼軍也不能如此輕易著了道,當真是大功一件。若非此刻大戰正酣、軍務未了,定要開壇痛飲,大醉三日,以慰勞四人之功。
等待眾人笑聲稍定,種師道這才緩緩開口,隻是那張曆經風霜的臉上,仍帶著無論如何也掩蓋不掉的笑意,道:“好了!你們也不用再誇他們了。”說著,他親自挽起袖子,從身旁銅鍋中舀起一勺滾燙的肉羹,熱氣翻湧間帶著濃濃的肉香,一碗碗地端到眾人麵前。到某人處,或是親切地拍一拍肩頭,或是乾脆用拳頭在胸口上結結實實地捶一下,力道雖重,卻帶著暖意。帳中火光映照下,這一舉一動都像是在把溫熱的力量傳給每一名將士。
“諸位將士,”種師道把羹碗端在胸前,聲音沉穩而溫厚,“大家白日裡都辛苦了。”他頓了頓,眼神緩緩掃過在座之人,繼續說道:“所有人的功績,我都看在眼裡,記在心中。”接著,他有意地將目光落在幾人身上,朗聲道:“王淵,姚平仲,楊可世——你們今日都是英雄!大戰無酒,我們便用這碗肉羹權作美酒。我種師道在此,敬你們一杯!”
話音落下,他仰首將碗中熱氣騰騰的肉羹一飲而儘,熱湯順喉而下,碗底朝向眾人一亮,隨即朗聲大笑。被他點名的三人激動得熱淚盈眶,甲胄作響,齊齊單膝跪地,胸膛起伏,大聲喝道:“都是大帥神機妙算!末將舍身為國,死不旋踵!”
帳中眾將聞言,亦紛紛拍掌擊盔,呼聲震蕩。種師道親兵則是快步穿過軍帳,把噴香的肉羹連同種師道的言辭傳至各處營盤。夜風中,號角悠長,像是在為將令開道。各營士卒聞聲而動,刀刃出鞘,在月光下反射出一片冷光;有人以刀擊盾,發出震耳的金鐵之聲,有人用長矛重重頓地,傳出悶雷般的回響。起初隻是幾處應和,轉瞬便如燎原之火,席卷全陣。
“死不旋踵!死不旋踵!”——呐喊聲如山呼海嘯,自前鋒到中軍,自左翼到右翼,層層疊疊地衝入夜空。盾麵與刀鋒相擊的鏗鏘,與長矛頓地的沉悶,合成一曲鐵血戰歌,把營地四周的寒氣都震得簌簌顫動。那一刻,連在外警戒的斥候也忍不住高聲應和,仿佛整個大軍已化為一具渾然一體的鋼鐵之軀,誓與敵人決一死戰。
種師道緩緩抬起手來,掌心在空中虛按了一記,原本熱鬨喧騰的帥帳頓時如刀切斷絲線般安靜下來,連炭火燃燒的輕響都清晰可聞。所有將領目光齊刷刷地投向主座,神情肅然,不敢有半點分神。隻見種師道沉著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從容不迫、篤定如山的氣度:“不過遼軍今日吃了這一場大虧,按照耶律大石和蕭乾的性格,此事勢必不能善罷甘休——今夜,遼軍必然前來偷營夜襲。”
這一句話落地,仿佛一陣冷風從帳門鑽入,將方才的笑聲與暖意儘數吹散。片刻前還在舉碗談笑的眾位將領,神色齊齊一肅,脊背下意識挺直,手中的兵器或酒碗都被放回案上。有人眉頭微皺,有人暗暗吸氣,所有人的呼吸都慢了半拍,目光彼此交錯間已透出緊張而嚴肅的戰意——軍帳內的氛圍,轉瞬間便由溫熱如春,變得冷冽如霜。
種師道滿意地環視一周,看著這支由自己一手調教出來的百戰之師——這些將士隨他守西夏、抗契丹,曆經無數刀山火海,如今全軍上下一心,行令如臂指使。此時雖是大勝在手,他卻不得不潑上一盆冷水提醒夜戰之虞,可眼前這群人卻隻是神色一凝,聞戰則喜,絲毫沒有半點怨意與遲疑。想到此處,種師道心中更添幾分欣慰,目光中儘是讚許與信賴。
他微微一笑,開口道:“眾位不必擔心。白日裡你們廝殺奮勇,我早已令劉光世、趙明率步卒在林中設下陷阱。今晚若遼軍真敢來——哼,必叫他們有來無回!”說罷,他不慌不忙地走到一側牆前,指尖在堪輿地圖上劃過山嶺與水道,清清楚楚點明伏兵、暗樁與退路所在。軍令齊下,帳中諸將聽得眼中星光閃動,心頭戰意翻湧,暗想依此計策行事,必能再立奇功。
“諾!”眾位將領齊聲領命,齊齊拱手,甲葉齊響,隨即赳赳大步出帳。隨著軍令傳開,營中親兵快步奔走,號角雖未吹響,西路大軍卻已暗潮湧動——刀出鞘、弩上弦,戰馬被輕輕拍醒,步卒如流水般隱入黑暗的林間。須臾之間,原本燈火輝煌的營盤靜得出奇,隻餘遠處的林影隨風搖曳,仿佛整支大軍已與夜色融為一體,等待著獵物自行送上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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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遼軍的大帳之內,燈影昏沉,炭火在銅盆中發出低沉的劈啪聲。耶律大石負手而坐,靜靜聽著蕭乾滔滔不絕地訴說白日裡的種種經過,眉頭一點點擰緊,卻始終沒有插言。他對這位奚族共主的脾性早已摸得透徹——好鬥狠勇,陰險狡詐,但仗著兵多將廣,素來不把南朝宋人放在眼裡;勝則驕狂,敗則遷怒。如此行事,焉能不有大敗之日?因此,今日蕭乾吃了這麼一個悶虧,於他而言毫不意外。
然而,真正讓他在意的,卻是種師道麾下所謂“神臂弩”的真假。耶律大石與宋軍大小交鋒無數,深知這等利器的可怕——甚至他自己手下的漢兒軍,也曾特意配備過仿製品,用以防範宋軍的神臂弩。隻可惜這些弩機無論射程還是弓力,都遠不及宋軍的真製品。但即便如此,他仍將其視作珍寶,命人日日保養,輕易不肯動用。
更何況童朗那日要出賣種師道的行軍路線,他也親自與之交談過,甚至日後對童朗的審訊他也親身參與過,知道此人仗著乾爹童貫的威名作威作福,骨子裡卻貪生怕死。他有理由相信,童朗當日所言“宋軍此次並未配備神臂弩”並非虛言。若真是朝廷正製的神臂弩,蕭乾的殘部絕不會隻是這點傷亡。更何況,他方才已親眼檢視過奚族屍體上的傷口與殘留的弩箭——不論創口大小、深淺,還是箭鏃入骨的力度,都與宋製真貨相差甚遠。由此看來,那不過是種師道臨時打造的簡陋仿品,射程與穿透力遠遜,尚不足以致命於全甲鐵騎。
想到這裡,耶律大石這才心中有數,唇角微微一動,發出一聲低沉的冷哼,打斷了仍在滔滔不絕的蕭乾。昏黃的燭火映在他臉上,映出一抹陰森的笑意。他緩緩開口,語調不急不緩,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壓迫感:“奚主吃了這般大虧,自然不能就這麼算了。”說罷,他提起酒壺,斟滿一杯烈酒,酒香在空氣中迅速彌散,隨手推到蕭乾麵前,接著說道:“我意今夜偷襲,還想請奚主幫我一臂之力。”
蕭乾聞言,心頭一震。他本就將今日之敗視為奇恥大辱,腦中正盤算著如何找回場子,耶律大石的話正合其意。他伸手一把抓過酒杯,剛要仰頭痛飲,忽而營帳外傳來悠長而低沉的薩滿招魂聲,與奚族傷兵壓抑的呻吟聲交織著鑽入耳中。杯中的酒晃了晃,他的手也微微一顫——麾下能作戰的兵士已不足萬人,甚至完好的連八千都不到,這是他全部的家底。若再折損,自己這個奚族共主的地位便如同風中殘燭。然而,白日之戰的血仇又是如此刻骨,叫他無論如何也想報複回來,一時之間,心頭如同被兩股力撕扯,紅一陣、白一陣,陷入短暫的失神。
耶律大石見他臉色陰晴不定,心中早已了然。此時南有宋人咄咄相逼,北有大金虎視眈眈,縱然他平日對蕭乾頗多不滿,這一刻也絕不能讓對方在眾軍麵前陷入為難。念及於此,他緩緩開口,聲線轉為沉穩:“奚主白日大戰,手下將士已疲累至極,不若讓他們好好休養。今夜,你隻需派出數百心腹部下,隨我鐵林軍一同夜襲便可。”
這句話如同一錘擊在蕭乾的心口,他怔了怔,沒料到耶律大石會提出這樣的安排——這不僅保全了自己大部兵力,還讓派出的數百騎兵以“奚族大軍代表”的身份,參戰即可記功。倘若宋軍潰敗,這些人便能名正言順地分得戰利品,而自己則可坐收其利。念及此處,他隻覺鼻腔發酸,眼眶微熱,雙目竟隱隱泛起淚光。
然而,這份激動背後,卻又摻著一絲苦澀——身為奚族共主,卻要接受他人“施舍”般的安排;更何況,數百精騎雖可爭功,但若夜襲有變,損失的卻都是自己最信任的心腹。耶律大石此舉,是扶持,還是另有所圖?他心中並未完全釋然。
蕭乾指節一緊,握住酒杯,手心隱隱發熱。他終究沒有遲疑,仰首一飲而儘,酒液滾過喉嚨,帶著一種久違的暢快,也帶著難以言明的壓抑。他起身,抱拳低首,聲音中透著真誠與謹慎交織的意味:“多謝林牙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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