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師道的病情一日比一日沉重,每日能清醒的時辰也在不斷縮短,可隻要一睜眼,他便仍舊強撐精神,孜孜不倦地口述兵事。府中書吏常伴左右,執筆如飛,將他斷續吐出的言語悉數記下,把整個汴京城的布防缺漏,連同未來可堪大任、足以統帥三軍的將領,一一列入詳冊,層層上奏朝廷。然則每一次奏疏,皆如泥牛入海,不見半點回音。唯有童貫、蔡京之流,隔三差五象征性傳來幾句徽宗皇帝所謂的“聖旨撫慰”,口口聲聲隻勸老將軍無憂國事、安心養病。每逢如此,種師道心如刀割,滿腔孤憤與憂思無從訴說,唯有兩行渾濁的老淚悄然自眼角滑落,在那布滿溝壑的臉上劃出一道道淺淺卻刺目的淚痕,像是大宋江山未儘的血淚印記。
這一日,種師道忽然精神大振,竟然能掙紮著撐起身子,緩緩下榻行走,神采宛若常人一般。他心中清楚,這不過是回光返照,預示大限已然逼近,心下愈發急切,連忙喚嶽飛至身前。嶽飛與高蓮這幾日裡晝夜不歇,衣不解帶地守在榻旁,此時方才困倦入眠,聞得大帥有令,嶽飛當即驚醒,慌忙起身披衣,隨著傳令的小校急步奔來。動靜驚得高蓮抬頭,隻見丈夫神色慌張,她手中那針線也隨之滑落,嚇得連忙跟隨而起。聽聞是種帥突然清醒,她心中微喜,卻又知其意,明白這多半隻是回光返照。二人對望,神色複雜,一邊急令家丁火速去天下樓傳信,一邊疾步趕往種帥臥房,心中既有片刻的希冀,又滿是難掩的酸楚與悲愴。
嶽飛與高蓮夫妻二人急急衝入房中,隻見種師道竟端端正正地坐在床榻之上,麵前小小炕桌上擺著米粥、肉羹,幾樣尋常的家常小菜,竟還多出一碗清澈的美酒,酒香氤氳,溢滿室內。此時的種師道麵色泛起一抹潮紅,手中正端著那碗肉羹小口小口地抿著,神情恬淡,目光中帶著一種久違的滿足與釋然。待見嶽飛推門而入,他微微一笑,放下羹碗,語聲爽朗:“鵬舉來了呀。”隨即眼角一轉,落在嶽飛身後之人,笑容愈加溫和:“蓮兒也來了麼?鵬舉這臭小子可曾欺負你?若是他膽敢欺負你,儘管同我說。”
高蓮驟然心口一酸,萬沒料到在生命的儘頭,這位大帥仍關懷她一介女流的冷暖,頓時淚意翻湧,險些崩潰。她竭力扯出一抹笑容,聲音卻已哽咽:“回大帥,鵬舉待我極好……”話未說完,眼淚已撲簌簌掉落,慌忙背過身去,雙肩顫抖,強忍著啜泣。
嶽飛眼圈亦瞬間泛紅,正欲開口,卻見種師道抬手示意,阻他開言。老將臉上依舊掛著笑意,伸手入懷,輕聲喃喃:“癡兒,癡兒,人誰能不死?老夫此刻最想的,不過是痛痛快快嘗一口葷腥。這些日子都隻能素淡度日,我這肚子啊,早已如戰鼓般饑鳴。”說罷仰天大笑,笑聲中卻帶幾分蒼涼。
隨即,他自懷中掏出一塊赤銅令牌,通體光潤,正麵赫然刻著一個遒勁大字——“嵬”。種師道將之輕輕拋出,嶽飛下意識伸手接住,心生疑惑,正欲發問,卻聽種帥連連輕咳,繼而聲音低沉而莊重:“自今日起,你與蓮兒持此令牌,往西北去尋我弟種師中。此物一出,他便知該如何行事。這些年來,我已將種家軍中陣亡將士的遺孤收養在側,悉心教導,練以武藝,如今已有五百餘人。此輩少年,皆是孤血孤膽,日後便交付與你。倘若大金南下,他們,便是你勤王衛國的生力軍。”
言至此處,種師道如釋重負,仿佛將肩上千鈞擔子終於卸下。他抬眼望見嶽飛早已淚流滿麵,神色憐惜,卻依舊強作威嚴,沒好氣地低聲嗬斥:“夠了!莫要哭哭啼啼,像個娘們!”
說罷,他伸手將案上的酒碗端起,緩緩舉到唇邊。然才至半途,手腕忽然一僵,酒碗猛然傾斜,“嘩啦”一聲脆響,碎片四濺,酒香彌漫。炕桌之側,種師道依舊維持著那抹淡淡的笑容,身子卻緩緩向後傾倒,再無聲息。
整個種師道府頃刻之間沉浸在一片悲聲之中。府中將卒、家丁、婢仆無不放聲痛哭,哀聲震徹庭院。這時,蕭勝與花映秋急匆匆趕至,身後還跟著歐陽林、秦嶽、秦梓蘇與高陵山幾人,隻恨來遲一步,竟未能見上老將軍最後一麵。歐陽林、秦嶽與秦梓蘇三人悲痛欲絕,淚如雨下,撲地嚎啕,聲音撕心裂肺;蕭勝、花映秋與高陵山縱然曆經風雨,胸中亦是百感交集,唏噓不已,難掩心頭悲慟。
種師道一生征戰,沙場灑血無數,至死卻無一子嗣在側。他的子孫或戰死疆場,或早早夭折,至此,膝下竟無一嫡親後輩延續血脈。他這一生,將所有的熱血與忠誠儘數奉獻給了大宋的山河邊疆,把自己燃燒殆儘,直至最後一刻。
此噩耗很快傳遍朝野上下,京城百姓聞之,無不落淚。軍中將士更是痛哭失聲,許多老兵自發披麻戴孝,列隊守在府門之外,聲聲高呼“大帥千古”。朝廷聞報,亦是震動。天子下詔,舉行盛大祭奠,以示褒揚,並追贈開府儀同三司,加贈少保,諡號“忠憲”。大宋從此失去了一位鎮守邊陲、挽狂瀾於既倒的柱石之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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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者注:靖康元年,公元1126年十月,種師道病卒,享年七十六。贈開府儀同三司贈官,文階第一階,從一品)。紹興三年1133年)六月,加贈少保贈官,三孤,正一品),諡號“忠憲”。見《宋史》卷三三五、《東都事略》卷一〇七。)
七日時光轉瞬即逝,這一日清晨,嶽飛與高蓮二人再度登上天下樓,肅然辭彆蕭勝等人,言明要即刻啟程西北,繼承種帥遺誌,收攏北嵬軍以圖後用。嶽飛神色堅毅,高蓮立於身側,眉宇間滿是決絕,二人對望一眼,心意相通。蕭勝、花映秋、歐陽林、秦嶽、秦梓蘇與高陵山諸人雖皆知前路艱險,卻也明白挽留無益,隻得黯然相送。蕭勝更是親手備下銀兩、甲胄與盤纏,鄭重托付,願二人早日功成凱旋。
自此一彆,嶽飛憑借北嵬軍精銳,果然在日後沙場之上屢立奇功,威震四方,名動天下。而高蓮則以賢妻之姿,日夜籌劃,協助嶽飛布列軍務,撫恤士卒,深得將士擁戴。此後二人同心同德,夫妻攜手,共築鐵血之基,然則此已是後話,於此不贅。
筆者注:背嵬軍為南宋抗金名將嶽飛麾下的核心精銳,隸屬嶽家軍編製。其名“嵬”源於西夏語“盾牌”之稱謂,北宋神宗時期即引入西北邊軍,至南宋韓世忠、嶽飛之手漸成直屬親軍。鼎盛之時,騎兵達八千王剛統領),步兵數千嶽雲節製),配備錐槍、麻紮刀與弓弩等器械,號稱堅不可摧。本文借“嵬”字,將其化作“北嵬軍”,寓意嶽飛承繼種師道遺誌,自西北起家而成勁旅。至於嶽飛原配李娃1101—1175),字孝娥,宜興人。文中化用高蓮為妻,非對史實不忠,實乃小說家言,以便鋪敘,特此明注。)
時光荏苒,轉眼又是月餘匆匆而過。蕭勝與花映秋平日裡雖要料理天下樓和胭脂門的諸般事宜,但更多的心力卻放在督促三名後輩之上,令秦嶽、歐陽林與秦梓蘇,勤加修煉。更是每日必親自點撥,務求他們絲毫不敢懈怠。三人也深知肩頭所負非同小可,因而日日閉關苦練,刀光劍影,拳掌交擊,演武場內真氣蒸騰,竟似從未停歇過片刻。
而在更大的天地間,大遼已然覆亡,幽燕之地名義上重歸宋室;大金則搖身一變,從昔日邊陲小國變成了朝廷口中的“盟邦”。朝野上下,文臣武將俱作欣欣向榮之態,人人自欺般沉浸在所謂的“太平”幻境之中。汴京城內,百姓載歌載舞,市井熙攘,宛若江山再無憂患。仿佛北境邊塞那連綿不絕的大金鐵騎從未存在,仿佛親王府的暗流陰雲早已消散。大街小巷,處處是安樂氣象,絲毫不見動蕩之機。
這一日,郭藥師下朝歸府。自種師道仙逝之後,他靠著白河溝一役的功勳卓絕,在軍中的聲望與地位隨之日漸高起,幾乎與日俱增。郭藥師心頭自然滿是歡喜,歸途中暗暗得意:當年毅然背棄遼國,轉投大宋,此一步果然走得穩妥,堪稱妙棋。若非如此,他哪有今日這番榮耀?
然而,喜悅之餘,他心底亦隱隱生出幾分不滿。大宋朝堂向來輕武抑武,文臣卻能執牛耳,武將反倒低人一等。更兼蔡京、童貫之流把持中樞,權勢熏天,凡事皆要過他們的手眼,武將縱有戰功,亦難擺脫掣肘。郭藥師心中雖有怨氣,卻仍不敢明言。畢竟與遼國那種以勳貴世襲、軍政並行的舊時光相比,如今雖屈居文官之下,卻已好上不知多少倍。
他心思翻轉,暗暗盤算,思量著過幾日是否該主動登門求見,與童中書等權臣多加走動?若能得其青眼,或許仕途更上層樓,晉升之路也就越發寬廣。想到此處,他嘴角不覺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
正當轎夫們腳步起落,轎身隨之晃晃悠悠之時,郭藥師猛然心頭一緊——轎中對麵不知何時竟多出了一名黑衣之人!此人靜靜端坐在昏暗陰影裡,仿佛從虛無中憑空出現,不聞開門之聲,不驚動侍衛轎夫,竟端端正正與他相對而坐,麵帶一絲意味深長的笑意,雙目幽深如潭,直直望著自己。
郭藥師隻覺渾身汗毛根根倒豎,背脊一股冷意直竄頭頂。他自詡沙場征戰多年,百戰餘生,屍山血海中殺伐慣了,膽子極大,素來不懼鬼神。就算真有索命的怨鬼,遊蕩的孤魂,也隻怕在他滿身殺氣一衝之下,飄飄蕩蕩如青煙般煙消雲散。然而此刻轎中突兀而至的黑衣人,卻遠比鬼魅更可怖。那淡淡一笑,像是早將他的生死命脈牢牢攥在手中,竟讓郭藥師心底生出一種被活活鎖喉的窒息感。
他心中震駭,嗓子發緊,幾欲大喊,卻覺聲音被生生卡在喉嚨,半個字也吐不出來。猛地一咬牙,他下意識探手入靴,欲拔出隨身匕首,先發製人。哪知黑影出手如電,快若雷霆,瞬息之間便扣住了他的手腕,脈門被死死卡住。那一雙手宛如鷹爪,力大無窮,冰冷入骨,仿佛鐵鉗一般,但在掌心深處又透出一絲若有若無的熱氣,昭示著這是血肉之軀,而非孤魂魍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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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畔隨即傳來一聲嘶啞低語,緩緩滲入耳鼓,猶如夜風卷入枯井:“藥師兄,稍安勿躁。若我真要殺你,十個你此刻也早已死透了。”這聲音低沉陰冷,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好似從九幽深處傳來。
話音未落,黑衣人竟徑直鬆開手,神態安然自若,仿佛先前的舉動不過是隨手試探。他重新坐回原位,雙手攏在袖中,衣袖垂落,姿態不卑不亢,氣息平穩,似乎篤定郭藥師絕不會再輕舉妄動。轎內昏暗,轎夫毫無察覺,依然抬著轎子晃晃悠悠的踏步前行,他的身影半隱半現,更添幾分神秘與壓迫。
郭藥師心頭駭浪翻湧,額頭冷汗已浸透鬢角,卻也明白過來:此人既能鬼魅般無聲入轎,又能輕易製住自己而不下殺手,顯然另有所圖。若真是來索命,自己方才早就屍骨冰冷。念及於此,他心神漸漸平複,眼珠微微一轉,手從靴中緩緩抽回,改而雙手交錯,強壓下心頭的驚懼,麵上卻勉力擠出一抹冷笑,沉聲說道:“兄台手段通天,果然非同小可。既然不是來取藥師性命,便請開門見山,直言來意,又何必玩這等虛頭巴腦之事?”
說到此處,他心底卻依舊驚懼難平,暗暗攥緊雙拳,隻覺指節因過度用力而發白,仿佛這一笑一言,已耗儘他多年在軍中曆練的膽氣與狠勁。
這個黑衣人從容開口,這才引出來郭藥師暗投親王府,壬葵堂夜擾天下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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