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來,自從霍百草與墨守機二位老人南下之後,不覺又是大半年光陰悄然而過。這大半年間,歐陽林、秦嶽與秦梓蘇三人接連搗毀戊己土堂,送彆種師道大帥,又目送嶽飛與高蓮夫婦西去西北接收嵬字營,隻覺恍若夢境。短短數月之間,所經之事之紛繁,竟遠勝昔年兩載宋遼對峙時的風雨。諸般大事壓肩而至,幾人忙得連生辰壽日都早已忘卻。直至數日前蕭勝偶然提及,方才驚覺年歲已添。秦嶽如今二十有二,正是弱冠之後意氣方盛之年;歐陽林已十九歲,青春正茂,鋒芒初顯;至於秦梓蘇,亦已十七歲,正當豆蔻華年,亭亭而立。
這一天傍晚,三人練功完畢,陪著蕭勝與花映秋安然用過晚膳,飯後正欲再行夜功,忽然便聽到天下樓六層的樓梯上突兀傳來一陣聲響,分外刺耳,打破了夜間的寧靜。幾人心頭一震,彼此對望一眼,心中頓時湧起幾分好奇與警覺。
要知眼下汴京城中,雖因種師道大帥身死,童貫等實權權貴暗中角力,競相奪取遺留下的權柄,但表麵上卻依舊波瀾不驚。徽宗皇帝素來倚重童貫,因此軍政權力的交接過程,並未如往常一般引起軒然大波,反倒維持著一種詭異的平和與安寧。正因如此,連日來天下樓依舊門庭若市,富商權貴、文臣武將照常登樓尋歡作樂,觥籌交錯之間,所談不過是些無關痛癢的瑣事,縱然有幾句風聲,也全無實用價值。
然而,來往賓客誰不知曉——整個天下樓的六層乃是樓主的私邸,素日嚴令禁止外人踏足,尋常人連靠近都不敢,更遑論擅闖。今夜卻突有異響傳來,分明是有人徑直越過五樓,拾階而上,竟至六層門口。這般不合情理的舉動,怎能不令眾人心中生疑?隻覺空氣凝滯,氣氛陡然沉重,仿佛風雨欲來。
蕭勝與花映秋皆是冷哼一聲,二人對視一眼,卻並未顯出太多慌亂。放眼當世,能真正分彆勝過他們二人的,本就不超過一掌之數;而若是兩人聯手,更是幾近無敵,幾無可能被人壓製。正因如此,他們雖有幾分訝異,卻並未生出過多緊張之意。再者,整個天下樓內並無半點示警的動靜,足見來者非同尋常。若是舊識,想來不足為慮;若是敵人,能大搖大擺踏上六樓,腳步聲響如此之大,反倒說明此人武功並不高明。念及於此,二人心下更覺沉定,隻在暗中提氣,以待變化。蕭勝輕咳一聲,示意歐陽林前去開門。
歐陽林正要起身,卻見秦嶽已搶先一步,伸手在他肩頭輕輕一按,示意他不要貿然行動,隨後自己快步走到屋門之前。歐陽林心中微微一動,明白秦嶽此舉是擔心自己的安危,不禁湧起一股暖意。
此時秦嶽凝神靜氣,屏住呼吸,小心翼翼伸手將房門緩緩拉開。誰知門扉甫啟,屋外情景赫然入目:隻見陸懷瑾正滿臉尷尬,半舉著手停在空中,分明是正要敲門,卻被先一步打開,姿勢顯得幾分僵硬。
而在他身旁,半倚半靠著一人,那人渾身浴血,臉色慘白,竟少了一條手臂,氣息不穩,卻並不虛弱,反而臉上竟然帶著些許的興奮和隱藏在內心深處的哀傷。定睛細看,正是當日隨墨守機老人一同南下的霍百草。他的另一隻手中,死死提著一個包裹,血跡斑斑,顯然經曆了驚心動魄的搏殺,至於那包裹中究竟裝了何物,此刻誰也不知。
蕭勝與花映秋對視一眼,幾乎是同時起身,連同歐陽林與秦梓蘇一並快步衝到門前。秦嶽則當機立斷,伸手穩穩接住霍百草的身子,想要將他小心扶入屋內。誰料霍百草雖然麵色慘白如紙,身上血跡斑斑,卻並未顯露出絲毫虛弱之態。他隻是輕輕一抬手,將那隨身緊握的包裹遞與秦嶽,眼神示意他帶進屋去,隨即自己大步流星踏入屋中。
入得屋來,他一掃眾人驚愕的目光,全然不放在心上,隻見桌上尚堆著未收拾的殘羹剩飯,竟毫不嫌棄。他徑直伸手,抓起酒壺,仰頭嘴對嘴咕咚咕咚痛飲數口。烈酒順喉而下,他發出一聲暢快的長呼,隨即又探手拎起那剩下半隻的燒雞,虎口一捏,利齒一張,硬生生撕下偌大一塊雞肉,幾乎不曾細嚼,便是咕咚一聲吞入腹中。末了,他才舒坦地吐出一口氣,喉間逸出一聲帶著豪邁又幾分疲憊的“啊”聲。
蕭勝等人見狀,心中無不暗自一酸。眾人皆知,霍百草平日最喜裝作乞丐模樣,嘻笑遊戲人間,行跡灑脫。他手段高絕,醫術通神,人情廣布,平日裡行俠仗義,所到之處,誰不奉若上賓,熱情接待,謹慎伺候?然而此刻見他這般狼吞虎咽的吃喝模樣,分明是久經饑渴、連日未進食之人,若非數十日不曾飽餐,斷不會如此。蕭勝眼角不由微微濕潤,卻強自按下情緒,並未急著追問霍百草,反倒先轉頭問陸懷瑾:“懷瑾,你是如何遇到霍神醫的?天眼和蔣慎行二人怎麼沒見隨同而來?”
陸懷瑾尚未來得及回答,背後的霍百草卻已滿嘴食物,含糊不清地插口說道:“還是老了啊,本想回來嚇你們一跳,哪料才進樓,就被這小子撞見。我嫌麻煩,便沒叫他去驚動彆人,徑直帶我來見你們。”說罷,他晃了晃手中的酒壺,含笑又道:“小子,這壺酒見底了,快再給我添上一壇。”蕭勝聽罷,忍不住苦笑連連,隻得擺手吩咐陸懷瑾:“快去取酒吧,順便把老天眼和慎行也叫來。對了!”他像是忽然想起什麼,連忙又補了一句,“再備一桌上好的酒席,要有肥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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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懷瑾應聲而去,不多時便命人送上豐盛酒菜,幾壇香氣撲鼻的美酒也擺上桌來。緊接著,老天眼與蔣慎行快步登樓而至,推門而入。
眾人圍坐一團,心中縱有千頭萬緒、萬般疑惑,卻誰也沒有急著開口追問。屋中氣氛沉沉,隻有霍百草依舊旁若無人,埋頭痛飲,大口吃肉。片刻之間,那滿桌豐盛酒席,連同那隻油光金亮的肥雞,竟被他一人吃喝得七七八八。蕭勝更是執意相陪,霍百草一碗,他便一碗,兩人對酌之下,硬生生將一整壇美酒飲得滴酒不剩。
霍百草酒足飯飽,這才隨意的身著的破衣上抹了抹手,神色淡然,伸手將桌旁的一個包袱拖了過來。那正是方才入屋時交給秦嶽的物事。他不多言語,徑直將包袱丟在桌案中央,隨手解開,露出其中景象。隻見布包裡赫然是兩顆血淋淋的人頭,雙目圓睜,麵目猙獰。奇怪的是,雖血跡斑斑,氣味濃烈,但顯然已經被砍下多時,卻不見絲毫腐壞,仿佛被人以極高明的手段特意保存。
屋中眾人俱是久經沙場、曆練江湖的好手,平日裡也早已見慣生死。見到這等血腥場景,雖眉頭微皺,卻並未露出懼色。更何況,他們早在霍百草揭開包袱的刹那,便已心中有數,此物非同尋常。於是諸人隻是屏氣凝神,靜靜凝望,等著霍百草自己開口解釋其中緣由。
霍百草靜靜凝望著桌上那兩顆血淋淋的人頭,麵容上竟無半點悲喜,然而片刻之後,他的雙眸卻漸漸泛紅。隻聽他忽地仰天狂笑三聲,笑聲未歇,轉瞬又化作悲慟的三聲大哭,聲震屋宇,泣中帶烈。
他用僅剩的右手顫巍巍伸出手指,指向那兩顆人頭,聲音沙啞而又沉痛地開口道:“這二人,一個是甲乙木堂堂主胡鬨羊,一個是丙丁火堂堂主唐妙善。如今木火雙堂,已被我與墨老聯手蕩平,連根拔起!隻是……可憐墨老,終在最後關頭,為護我得以撤身,毅然以命殉道,再也沒能活著回來。”
說到此處,他終於忍不住淚如雨下。霍百草猛然抬手,一掌拍碎桌上一壇美酒的泥封,單臂高高舉起那沉甸甸的酒壇,先是緩緩將清烈酒漿灑向地麵,低聲喃喃道:“此酒,祭我兄墨老英魂。”隨即又仰首猛飲,直至酒儘壇空,烈酒順著他嘴角淌下,濺濕胸前衣襟,卻全然不顧。
蕭勝、花映秋,連同歐陽林、秦嶽、秦梓蘇,以及在座諸人,見狀儘皆肅然起身,各自斟滿一杯烈酒,神情沉痛,齊齊灑落在地,以此共祭長眠地下的墨守機老人,天地之間,霎時一片肅穆。
霍百草喘息稍定,神色略微緩和,這才緩緩開口,將此前一路經曆的種種細細說來。原來他與墨老自汴京天下樓啟程南下,自那一日算起,便是風餐露宿,星夜兼程,幾乎未曾有過片刻安逸。墨老的身子本就早已油儘燈枯,全憑霍百草以秘藥吊住殘命,方才強撐著多活一年。正因如此,兩人心知時日無多,遂一路明察暗訪,殫精竭慮,不敢有絲毫懈怠,更不容半點耽擱。
霍百草在江湖中素有盛名,德望極高,而墨老更是武林一脈中的英雄名宿,聲望不下於當世宗師。是以二人一路南下,凡遇江湖同道,皆是慷慨相援,毫不吝惜。更何況,當今武林早已被親王府的陰影所籠罩,自自從天下樓的劍神、刀聖相繼殯天之後,親王閆海陵之名已隱隱壓過群雄,成為公認的武林第一人。其凶威太盛,江湖諸多豪俠無不心生懼意,人人自危。正因如此,如今見到藥王府與璿璣叟霍百草親自出麵,毅然挺身與親王府爭鋒,許多正道中人心中頓時生出希望,皆暗自鼓舞,於是紛紛鼎力扶持,幾乎不遺餘力。
霍百草與墨守機一路行來,先後連番搗毀了數處親王府暗中設下的樁腳與據點,那些地方原本專門用來接單行事、傳遞命令。縱然不足以真正傷及親王府的筋骨,卻也實實在在削弱了其在江湖中的勢力根基。與此同時,汴京城中局勢亦是風雲變幻,種師道身死的噩耗早已傳遍江湖上下。霍、墨二人這才恍然明白,為何他們數度挑釁,連連攪動,親王府竟一直按兵不動,不曾有過絲毫反應。兩人心中暗自凜然,隻怕大宋氣數將儘,朝局正逢巨變。於是他們更不敢遲疑,趁此良機,加緊手段,絕不留情。凡遇大小堂口,皆雷霆出手,破則儘破;至於擒獲之人,更是恩威並施,審訊嚴厲,不容半點寬縱。
果不其然,這一番連番施展辣手,終於讓二人訪出了些許隱秘內情。原來甲乙木堂與丙丁火堂早在三年前便已合流,取“五行木生火”之意,互為臂助。木堂之主胡鬨羊,正是霍百草昔日棄徒。此人武功本就不弱,更一身毒功練至出神入化,殺人往往無聲無息。尤為可怖的是,他極善調配混毒與暗毒,常將幾種原本無毒之物,以詭異比例混合,便能令中毒者不知不覺間命喪黃泉。哪怕是醫術高明之士,往往不僅辨不出究竟中了何毒,甚至連中毒之時都難以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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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火堂堂主唐妙善,則出身於蜀中唐門,自幼酷愛機關暗器,技藝早已不凡。得墨老指點之後,更是潛心鑽研,機關術大成,所製暗器威力駭人,變化莫測,令人防不勝防。兩堂勢力合並之後,胡鬨羊便以木堂所煉劇毒,淬入唐妙善的暗器之中,而唐妙善又源源不斷為木堂搜羅珍稀毒物。彼此互補,聲威倍增。
短短數載之間,木火雙堂威名大盛,共擁三百餘幫眾,彼此不分彼此,占據川陝交界的一處無名山村,將整座村落打造成固若金湯的鐵桶之地,外人休想踏入半步。
霍百草與墨守機探得實情,當下毫不遲疑,立刻殺向那座無名小村。二人久曆江湖,手段自是不凡。霍百草事先製備了數種常見的解毒草藥,以防中毒;墨老則徹夜不眠,趕製數件精妙機關暗器,以備戰時奇用。待一切準備停當,兩人攜手並進,直撲木火雙堂老巢。
此戰再無半分留手,二人出手如雷,殺勢如風。頃刻之間,便在層層守備之中硬生生撕開一條血路。木堂堂主胡鬨羊、火堂堂主唐妙善見霍、墨二人殺入,頓時魂飛魄散。這二人平素凶名在外,唯獨對霍百草與墨守機心生畏懼,幾乎與親王閆海陵齊名,因此倉惶之下,急召麾下殘餘三百餘幫眾,拚命圍攻。
一時間,小村之內火光衝天,喊殺震耳,殺機四起。霍、墨二人縱橫鏖戰,終將仇敵一一斬落馬下,胡鬨羊與唐妙善亦在亂軍之中被二人手刃,梟首示眾,以清門戶。木火雙堂,自此連根拔起,勢力儘毀。
隻是,血戰之中霍百草不慎中了夾雜劇毒的陰狠暗器,毒勢攻心,若不立斷,必然殞命。無奈之下,他隻得揮刀自斷一臂,方才保住性命,。而墨老更是以身殉義,見敵人圍逼過來,毅然引燃綁縛於身的火藥,霎時轟鳴大作,與整座村落同歸於儘。烈焰衝天,血光映夜,世間再無璿璣叟。
霍百草含淚,將這番經曆緩緩訴說完畢,聲音沙啞,卻字字如刀。眾人聞之,無不唏噓歎息,心中沉重難言。蕭勝沉吟良久,終是力排眾議,執意下令:由蔣慎行與老天眼二人護送霍百草回返西域龜茲藥王府,讓其安心靜養,莫再掛念他事,以全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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