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淵那句輕飄飄的問話,像一根無形的針,精準地刺破了天字號房內那層由金錢、酒精和絕望交織而成的粘稠空氣。
“聽說,護送陳圓圓出城的任務,是您在負責?”
這個問題與眼前的賭局毫無關聯,卻又像一道驚雷,在錢彪那已經麻木混沌的腦海中炸響。他猛地抬起頭,空洞的眼神裡終於有了一絲波動,那是一種混雜著驚疑、警惕和更多未知的恐懼。
陳圓圓。
這個名字是近幾日京城上層圈子裡一個秘而不宣的話題。皇爺要把這位傾國美人賜給關外的吳三桂,以此籠絡人心。此事辦得極為隱秘,負責押送的,正是他錢彪。這本是他撈取政治資本,向吳家示好的一樁美差,可眼前這個臉上抹著煤灰的神秘賭徒,是如何知道的?
周圍的賭客們也聽出了話裡的不尋常,一個個豎起了耳朵,連呼吸都放輕了。他們原以為這隻是一場賭徒間的恩怨,沒想到似乎還牽扯到了什麼他們不該聽的秘聞。
林淵沒有理會眾人的反應,他將桌上那疊厚厚的欠條和那塊價值不菲的和田玉佩慢條斯理地收入懷中,然後站起身,對著已經魂不守舍的錢彪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錢千戶,這裡人多嘴雜,不方便說話。”林淵的聲音依舊平靜,“我們換個地方,聊聊陳圓圓的事,也順便……聊聊你我之間的賬。”
他的語氣客氣,但那雙眼睛裡卻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錢彪看著他,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他不知道對方的底細,隻知道自己輸了,輸得一敗塗地,不僅輸光了銀子,還把自己的把柄送到了對方嘴邊。
“走。”錢彪從牙縫裡擠出一個字。他知道,自己沒得選。
在眾人敬畏而又好奇的目光中,林淵在前,錢彪失魂落魄地跟在後麵,兩人一前一後走出了天字號房。小六子和陳圓圓緊隨其後,小六子滿臉興奮與崇拜,而陳圓圓則將頭埋得更低,心中翻江倒海。
銷金窟外的後巷,與裡麵的喧囂奢靡恍如兩個世界。
這裡陰暗、潮濕,空氣中彌漫著泔水和黴菌混合的酸腐氣味。冰冷的夜風從巷口灌進來,吹得遠處一盞破舊燈籠搖搖欲墜,昏黃的光線在斑駁的牆壁上投下鬼魅般晃動的影子。
錢彪被這冷風一吹,渾身打了個哆嗦,腦子裡的酒精似乎醒了幾分,但心中的恐懼卻愈發濃重。
林淵停下腳步,轉過身來。他背對著巷口的微光,整個人都籠罩在陰影裡,隻有那雙眼睛,在黑暗中亮得驚人。
“錢千戶,我們開門見山。”林淵的聲音在寂靜的巷子裡顯得格外清晰,“你欠我賭債,白銀一千三百二十兩,外加這塊玉佩。我說的沒錯吧?”
錢彪嘴唇蠕動了幾下,艱難地點了點頭。這個數字,像一把刀,在他心上剜了一下。這幾乎是他這些年貪墨所得的一半。
“賭債是小事。”林淵話鋒一轉,向前逼近一步。
錢彪下意識地向後退,後背撞在了冰冷潮濕的牆壁上,退無可退。
“我們來談談大事。”林淵的語氣變得玩味起來,“比如說,三年前,你借著清查京畿衛所屯田的名義,私吞了良鄉衛八百畝上好水田的地契,轉手賣給了戶部侍郎的小舅子。這筆買賣,你拿了三成好處,足有五千兩。這事,錦衣衛指揮使駱大人知道嗎?”
錢彪的瞳孔猛地收縮,臉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乾乾淨淨。他像見了鬼一樣看著林淵,嘴巴張得老大,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這件陳年舊事,他自以為做得天衣無縫,經手的人都早已被他打發得遠遠的,這個年輕人……他到底是誰?他怎麼可能知道?
林淵仿佛沒有看到他那副驚駭欲絕的表情,繼續不緊不慢地說道:“還有去年秋天,西山那夥打著‘貨郎’旗號的匪徒,每個月都要孝敬你二百兩銀子,換你在他們銷贓時,能讓城門守衛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上個月,他們劫了一趟南來北往的商隊,鬨出了人命,你怕事情敗露,便設局將那夥人一網打儘,既得了剿匪的功勞,又獨吞了他們藏起來的贓款。錢千戶這招‘黑吃黑’,當真是高明。”
“你……你到底是誰……”錢彪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牙齒上下打顫,發出“咯咯”的聲響。他感覺自己像是被剝光了衣服,赤身裸體地站在冰天雪地裡,身上所有的秘密,都被眼前這個惡魔看得一清二楚。
“我是誰不重要。”林淵又向前一步,幾乎貼到了錢彪的麵前,他壓低了聲音,那聲音仿佛帶著地獄的寒氣,“重要的是,我知道你挪用了南城兵馬司預備換裝的五百套棉甲,換成了塞滿蘆花的劣質貨。我還知道,你跟李自成派來京城打探消息的探子,有過接觸。”
“轟!”
最後這句話,如同一記重錘,徹底擊碎了錢彪所有的心理防線。
私吞軍餉,勾結匪徒,這些都是能讓他掉腦袋的重罪。但私通流寇,這在崇禎朝,是株連九族的彌天大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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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噗通”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