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將京城的罪與罰一並吞下。
一輛半舊的青布馬車,在寂靜的胡同裡不緊不慢地走著,車輪碾過青石板,發出單調的“咕嚕”聲,像是這垂死都城無力的呻吟。
車廂內,一盞小小的防風燈籠,光線昏黃,勉強照亮三張臉。
小六子趕著車,後背挺得筆直,臉上是與這破舊馬車格格不入的亢奮與莊重。他覺得自個兒趕的不是車,是龍輦。車裡坐著的,一位是未來能改天換地的主子,一位是能讓天仙都黯然失色的主母。他小六子,何德何能,竟成了這龍輦的車夫。
林淵閉目養神,手指隨著車廂的晃動,在膝上輕輕敲擊,仿佛在叩問著這京城的脈搏。
而陳圓圓,則靜靜地坐在角落。她換上了一身尋常人家的靛藍色布裙,頭上罩著一層厚實的帷帽,垂下的青紗將她那張足以傾覆天下的容顏遮得嚴嚴實實。可即便如此,那份從骨子裡透出的清雅與風韻,依舊讓這狹小的車廂顯得不那麼逼仄。她的手,攏在袖中,微微有些涼。
長樂坊,銷金窟。
曾幾何時,那是她最熟悉,也最厭惡的地方。那裡有最華麗的陳設,最靡費的酒宴,也有最空洞的眼神和最肮臟的欲望。她以為自己已經逃離了那個金絲牢籠,沒想到,今夜卻要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重新踏足。
馬車拐過一個街角,前方的黑暗仿佛被一把利刃豁開,衝天的喧囂與刺眼的光亮撲麵而來。長樂坊到了。
與外麵那些餓殍遍地、死氣沉沉的街巷不同,這裡簡直是另一個世界。門口懸掛著上百盞巨大的羊皮燈籠,將半條街照得如同白晝。穿著華服的豪客、滿麵油光的富商、飛揚跋扈的勳貴子弟,在夥計們諂媚的躬身中,流水般湧入那扇朱漆金釘的大門。空氣中彌漫著濃鬱的熏香、酒氣和一種金錢發酵後的獨特味道,奢靡,且腐敗。
林淵睜開了眼。
“小六子,把車停在暗處。”他吩咐道,“圓圓,你跟在我身後,彆說話,看就行了。”
陳圓圓隔著帷帽,輕輕點了點頭。
林淵率先下車,小六子緊隨其後,陳圓圓則像個最不起眼的丫鬟,低著頭跟在兩人身後。門口兩個膀大腰圓的護衛,眼神像刀子一樣掃過三人。看到林淵和小六子身上那身不起眼的錦衣衛力士服,眼中閃過一絲輕蔑,但也沒多加阻攔。錦衣衛,在彆處是凶神,在這東廠曹公公罩著的場子裡,不過是勉強能進門的看客罷了。
一腳踏入長樂坊,一股熱浪夾雜著人聲、絲竹聲、骰子碰撞玉碗的清脆聲,轟然砸來。
滿目皆是金碧輝煌。地上鋪著厚厚的西域地毯,踩上去悄無聲息。梁柱上雕龍畫鳳,牆壁上掛著的名家字畫,隨便一幅都夠尋常百姓吃用一輩子。穿著暴露的歌姬在遠處的台子上唱著婉轉的曲子,體態豐腴的侍女端著銀盤,如同蝴蝶般穿梭在人群之中。
這裡是權貴們的極樂場,也是窮人們的地獄門。
林淵的目光,平靜地掃過這一切,沒有半分波瀾,仿佛看到的不是人間繁華,而是一堆即將被大火焚儘的枯骨。他的視線很快就鎖定了大堂正中央,那裡裡三層外三層地圍滿了人,嘈雜聲的中心,正是那裡。
他帶著兩人,不疾不徐地擠了過去。
人群的中央,空出一塊場地。一張巨大的紫檀木八仙桌旁,兩撥人正在對峙。
一邊,是一個身材粗壯的胖大漢子,穿著一身嶄新的絳紫色綢袍,袍子在他身上繃得緊緊的,像是隨時要裂開。他脖子上掛著一串拇指粗細的金鏈子,手上戴著七八個成色各異的玉扳指,一張臉油光鋥亮,正扯著一口山西土話,唾沫橫飛。
“錢千戶!你到底賭不賭?給個痛快話!俺的耐心可是有限的!你要是舍不得那美人兒,就當著大夥兒的麵說一句‘俺錢彪不是爺們’,俺立馬就走,絕不糾纏!”
這人,自然就是那個所謂的“山西煤老板”。
而他對麵,錢彪的臉色,比死了爹娘還要難看。他渾身都被冷汗浸透了,那身千戶的飛魚服貼在身上,顯得狼狽不堪。他嘴唇哆嗦著,想說什麼,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周圍看客們的目光,像一根根燒紅的針,紮得他體無完膚。他想走,可雙腿像灌了鉛一樣沉。他不敢賭,那可是皇帝禦賜的美人,借他十個膽子也不敢拿來當賭注。可他更不敢不賭,他輸掉的那筆巨款,是挪用的軍資,是給他手下那幫弟兄們發的撫恤銀子!這事要是捅出去,彆說千戶的位子,腦袋都得搬家。
他被架在火上,反複炙烤,隻覺得五臟六腑都快熟了。
“一個女人嘛,有什麼舍不得的?”
“就是,錢千戶平日裡威風八麵,今天怎麼跟個娘們似的?”
“我看啊,他根本就是吹牛!那陳圓圓壓根就不在他手裡!”
人群中,各種嘲諷、起哄的聲音此起彼伏,像潮水一樣拍打著錢彪那根即將繃斷的神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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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淵冷眼旁觀,將所有人的神情儘收眼底。那個“煤老板”演得很賣力,但眼神深處的那一絲精明與狠厲,卻瞞不過他的眼睛。這絕不是一個土財主該有的眼神。而周圍那些起哄最厲害的,看似是尋常看客,但他們站立的位置,隱隱形成了一個包圍圈,將錢彪死死困在中央。
這是一個局。
一個針對錢彪,或者說,是針對“陳圓圓”這個名頭的局。
“有意思。”林淵的嘴角,逸出一絲微不可察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