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時辰,在尋常日子裡,不過是打個盹、喝兩壺茶的工夫。可在此刻的院落中,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被拉長了的蛛絲,繃得緊緊的,粘稠而又沉重。
院中的石榴樹下,陳圓圓已鋪開了紙張。她並未用尋常女子慣用的纖細毛筆,而是執著一根削尖的木炭,俯身在桌案上。她的神情專注,眉宇間不見了往日的柔弱與哀愁,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靜的力量。炭筆在宣紙上沙沙作響,一座京城的輪廓,連同周邊的關隘、山川,正在她的筆下,由模糊變得清晰。
林淵就坐在她的對麵,沒有看她,也沒有看天,目光落在自己麵前那杯早已涼透的茶水上。水麵倒映著他平靜的臉,可若仔細看,便能發現他握著茶杯的指節,骨感分明,隱隱透著青白。
他在等。
等錢彪,等卷宗,等那個能撬動死局的“變數”。
他看似鎮定,實則腦海中已將所有可能性推演了不下百遍。最壞的結果,是錢彪拿著腰牌跑了,或是辦事不力,驚動了曹化淳。那樣一來,三天之期便成了笑話,他會立刻從獵人變為獵物,被整個京城的東廠和錦衣衛追殺。
最好的結果,是錢彪順利帶回一切。可那又如何?宣府總兵王承胤,是鎮守一方的封疆大吏,不是街頭任人宰割的潑皮。想在三日內,於萬軍之中取其首級,無異於癡人說夢。
他唯一的依仗,是那三千白馬義從。可這支神兵,是他的底牌,不到萬不得已,絕不能輕易暴露。一旦動用,就等於在曹化淳乃至崇禎的眼皮子底下,憑空變出一支軍隊。那帶來的麻煩,比刺殺一個總兵要大得多。
所以,他必須找到一個破綻,一個能讓他以最小的代價,用最巧的力,完成這次刺殺的破綻。
小六子坐不住,在院門口來回踱步,時不時撓撓頭,又時不時探頭往外望,嘴裡念念有詞,不知是在祈禱還是在咒罵。他磨好的刀就放在腳邊,刀刃在日頭下泛著冷光,像一條隨時準備咬人的毒蛇。
忽然,後門處傳來三長兩短、極有節奏的敲門聲,是他們事先約好的暗號。
小六子一個激靈,抄起刀就竄了過去。
門開了一條縫,錢彪那顆碩大的腦袋擠了進來,他滿頭大汗,一張胖臉白裡透紅,身上的青布短衫被汗水浸透,緊緊地貼在身上,活像一隻剛從水裡撈出來的肥豬。
“爺……林爺……我回來了……”他喘著粗氣,聲音都帶著顫。
小六子確認他身後沒人,才把他拉了進來。錢彪一進院子,腿肚子都軟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懷裡還死死抱著一個沉重的油布包。
“東西呢?”林淵站起身,聲音不大,卻讓錢彪渾身一抖,立刻手腳並用地爬了起來。
“齊……齊了!”錢彪顫抖著手,解開油布包。
最上麵的是兩套疊得整整齊齊的黑色夜行衣,旁邊是三把嶄新的軍弩,弩身閃著烏沉沉的光,配著一捆五十支的精鋼弩箭。兩匹快馬,他已經按林淵的吩咐,寄放在了城南的一家車馬行。
油布包底下,是厚厚一摞用牛皮紙封好的卷宗,足有半尺高,封皮上“宣府鎮”三個大字,積著厚厚的灰塵,顯然是許久沒人碰過了。
“人呢?”林淵的目光掃過這些東西,最後問道。
“在……在外麵巷子口的柴房裡捆著呢。小的怕他咋呼,給他嘴裡塞了塊破布。”錢彪擦了擦額頭的汗,臉上露出一絲邀功的諂媚,“林爺,您是沒見著,小的拿著這腰牌進北鎮撫司,那些平日裡鼻孔朝天的孫子,一個個跟見了親爹似的!案牘庫的老學究,親自爬上爬下地給小的找卷宗,武備庫的管事,把最好的軍弩都給小的挑了出來。這……這感覺,真他娘的過癮!”
他說著,小心翼翼地從懷裡掏出那塊烏木腰牌,雙手奉上。
林淵沒有接,隻是淡淡道:“這牌子,你先拿著。事成之後,我會跟曹公公說,這次的功勞,有你一份。”
錢彪聞言,眼睛瞬間亮了,那感覺比撿了金元寶還刺激。他知道,這句承諾,比任何賞賜都來得實在。他連忙將腰牌又揣回懷裡,像是護著自己的命根子。
“去,把人帶進來。”
小六子跟著錢彪出去了,很快,兩人便架著一個瘦小的身影走了進來。
那人被五花大綁,嘴裡塞著布團,身上穿著肮臟的囚服,頭發亂得像個鳥窩。他低著頭,看不清麵容,但從他那單薄的身形看,像個常年吃不飽飯的少年。
林淵示意小六子扯掉他嘴裡的布。
那人“呸”地吐出一口唾沫,抬起了頭。
林淵微微一怔。
那是一張飽經風霜的臉,約莫四十上下,兩頰深陷,顴骨高聳,唯獨一雙眼睛,在亂發的遮掩下,亮得驚人,像黑夜裡的兩點寒星。他打量著林淵,眼神裡沒有恐懼,隻有一種深入骨髓的譏誚和漠然。
“你就是宋七?”林淵問。
“是爺爺我。”宋七的聲音沙啞得像是兩塊砂紙在摩擦,“怎麼?錦衣衛的大爺們換口味了?不玩老虎凳,不灌辣椒水,改請人喝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