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將整個京城浸泡在一片濃稠的死寂裡。
院中的石榴樹,在淒冷的月光下,枝丫張揚,像一隻隻伸向天空的、嶙峋的鬼爪。
錢彪已經走了。他幾乎是連滾帶爬地離開的,懷裡揣著林淵偽造的北鎮撫司密令,臉上的表情,像是要去奔喪,又像是要去投胎,肥胖的身軀在夜色中抖成了一團,活像一坨即將被送上案板的豬油。
小院裡,隻剩下林淵、宋七、小六子,以及一直靜立在廊下的陳圓圓。
離彆的氣氛,無聲地彌漫開來。
“爺,地圖我揣懷裡了,熱乎著呢。”小六子將那份畫滿了鬼畫符的地圖小心翼翼地塞進胸口,又拍了拍,仿佛那不是一張紙,而是他的膽。
宋七則在擺弄那把軍弩,手指靈巧地在弩機和弦身上遊走,像是在撫摸情人的肌膚。他將弩拆開,又裝上,反複幾次,直到每一個部件的咬合都發出令他滿意的、細微而清脆的聲響。他這個賊,對吃飯的家夥,有著近乎病態的苛求。
林淵的目光,越過他們,落在了陳圓圓身上。
她換了一身素雅的青色長裙,未施粉黛,月光灑在她身上,仿佛為她鍍上了一層清冷的輝光。她沒有看他,隻是安靜地站在那裡,垂著眼簾,像一尊易碎的白玉觀音。
“此去宣府,路途遙遠,公子……”她終於開口,聲音很輕,像風拂過琴弦,帶著一絲不易察chiffres的顫音,“萬事小心。”
千言萬語,最終隻彙成了這四個字。沒有問計劃是否周詳,沒有問此行有幾分勝算,隻是最簡單,也最沉重的一句叮嚀。
林淵點了點頭,他走到廊下,與她隔著三步之遙。
“等我回來。”
他也隻說了四個字。
沒有海誓山盟,沒有豪言壯語。但這四個字,在這末日將至的亂世裡,比任何承諾都更有分量。
陳圓圓的睫毛輕輕顫動了一下,她緩緩抬起頭,那雙清澈如秋水的眸子,映著林淵平靜而深邃的臉。她沒有說話,隻是微微屈膝,行了一個萬福。
一切,儘在不言中。
“走吧。”林淵轉過身,聲音恢複了慣常的冰冷。
小六子和宋七立刻跟上,三人如同三道鬼影,悄無聲息地融入了無邊的夜色。
直到他們的背影徹底消失在巷口,陳圓圓才緩緩直起身,依舊站在原地,久久沒有動彈,仿佛要將那道背影,刻進這無儘的寒夜裡。
馬蹄踏在官道上,發出“嗒、嗒”的單調聲響。
出了京城,天地間便隻剩下蕭瑟。
道路兩旁,是大片荒蕪的田地,枯黃的野草在夜風中搖曳,像是在為這片將死的大地招魂。偶爾能看見幾處破敗的村落,黑洞洞的,沒有一絲燈火,也沒有半點人煙,隻有風穿過破敗窗欞時,發出的嗚咽。
這就是崇禎十七年的大明,一副餓殍遍地、生機斷絕的末日景象。
小六子騎在馬上,緊緊挨著林淵,仿佛這樣能多幾分安全感。他看著周圍的景象,忍不住縮了縮脖子,低聲道:“爺,這地界兒,怎麼跟亂葬崗似的,瘮得慌。”
“不久之後,整個北直隸,都會是這個樣子。”林淵的聲音沒有起伏,像是在陳述一個與自己無關的事實。
走在最前麵的宋七,忽然勒住了馬,回頭看了一眼林淵,那雙賊眼在月光下閃著幽光。
“林大人,我很好奇。”他開口了,聲音沙啞,“你費這麼大勁,又是撈我出獄,又是對付宣府總兵,圖什麼?升官發財?不至於冒這麼大的風險。你這玩法,比我當賊的時候,還要野。”
他是個通透的人,也是個多疑的人。他不相信這世上有人會平白無故地對自己好,更不信有人會為了虛無縹緲的“前程”,就把腦袋彆在褲腰帶上。
林淵瞥了他一眼,反問道:“那你呢?你又圖什麼?隻為了一件‘得意之作’?”
宋七嘿嘿一笑,露出一口黃牙:“人生在世,總得有點念想。金銀財寶,我早就偷膩了。這輩子要是能把一個總兵官玩弄於股掌之間,用一件肚兜就要了他的命,這事兒傳出去,我宋七,就能在咱們這行當裡,當上祖師爺。”
他的話語裡,透著一種病態的驕傲與瘋狂。
“我的念想,比你的大一點。”林淵收回目光,看向遠處黑暗的地平線,“我想讓這片土地上,以後不再有亂葬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