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穀中的犬吠和人類的口哨聲,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粗暴地掐斷,尖銳的尾音被扯進山澗,隨即被那道銀色巨龍永恒的轟鳴徹底吞沒。
瀑布之後,山洞之內。
那股幾乎能將人靈魂凍結的死亡寒意,隨著日軍巡邏隊的遠去,如同退潮般緩緩散去。空氣仿佛重新變得可以呼吸,儘管依舊混雜著刺鼻的血腥、腐爛的草藥和潮濕的土腥味。
柱子全身的力氣仿佛在這一瞬間被抽空。他再也支撐不住,“噗通”一聲,整個人徹底癱倒在濕冷黏膩的泥地上。他那隻僅存的獨臂,在倒下的最後一刻,依然本能地、死死地護在林楓的身體上,仿佛那是他最後的存在意義。
“呼……哈……呼……”
他大口地喘息著,胸膛劇烈起伏,像一具破損的風箱,試圖將剛才那幾分鐘凝固的、帶著死亡氣息的空氣全部排出體外,再換上一點點“活”的氣息。肺部火辣辣地疼,殘臂的傷口也因為剛才的極度緊張而崩裂,鮮血混著泥水,但他感覺不到疼,隻感覺到一種虛脫的、幾乎要哭出來的慶幸。
“活……活下來了……”他喃喃自語,聲音沙啞得如同兩片砂紙在摩擦,充滿了劫後餘生的恍惚。
然而,沈月沒有動。
她依舊保持著那個極度壓抑的趴伏姿勢,像一隻潛伏在黑暗中最有耐心的雌豹。她的身體沒有絲毫放鬆,肌肉依然緊繃。她甚至沒有回頭看一眼柱子或林楓。
她的目光,穿透那片不斷抖動、飛濺著冰冷水珠的巨大水簾,死死地釘在山穀對麵那片已經空無一人的密林上。日軍的背影早已消失,但她的視線仿佛能穿透樹木和岩石,追隨著他們離去的軌跡。
在山洞深處那幾乎無法觸及的微光中,她的眼睛裡閃爍著一種令人費解的、近乎冰冷的光芒。那不是慶幸,不是放鬆,而是一種……更深沉、更可怕的東西。
柱子掙紮著想爬起來,但身體卻不聽使喚。他察覺到了她的異樣,這股異樣甚至比剛才日軍的軍犬抵近水簾時,更讓他感到心悸。
“嫂子?”他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
沈月沒有立刻回應。她又保持了那個姿勢足有十幾秒,仿佛在確認什麼,又仿佛在下一個巨大的決心。
終於,她緩緩地、一寸一寸地坐了起來。
她沒有看柱子,也沒有看林楓。她低著頭,視線落在了自己的雙手上。那是一雙早已看不出原貌的手,沾滿了林楓乾涸的黑血、傷口上敷過的草藥碎渣、還有冰冷的泥濘。指甲縫裡全是汙垢。
“柱子。”
她的聲音異常平靜。在這震耳欲聾的瀑布轟鳴中,她的聲音不大,卻像一把淬[cui]火的冰錐,輕易地刺穿了噪音,紮進了柱子的耳膜。
柱子一個激靈:“在……在!”
“你怕死嗎?”
柱子徹底愣住了。他完全沒料到,在這個剛剛逃離死亡的瞬間,沈月會再次問起這個他以為已經用行動回答過的問題。
他牽動了一下嘴角,想笑,卻比哭還難看:“嫂子,你……你又問這個。剛才……剛才那幫狗日的的軍犬就在水簾外麵,離俺不到三尺,那個獨眼龍就站在那裡……俺以為死定了。說不怕,那是假的。俺怕,俺怕得連尿都快憋不住了。”
“那現在呢?”沈月緩緩抬起頭。
黑暗中,她的臉龐模糊不清,唯有那雙眼睛,亮得驚人。她直直地盯著柱子,那目光讓柱子感覺自己仿佛赤身裸體站在冰天雪地裡。
“現在,如果有一個機會,一個能拿到藥、能救活隊長的機會……”她的聲音頓了頓,仿佛在給柱子一個準備的時間,“但代價是,我們必須再一次……不,是主動走進鬼子的老巢。你……敢嗎?”
“什麼?!”
柱子猛地瞪大了眼睛,幾乎是從泥地裡彈坐了起來!劇烈的動作牽動了他背上的傷口,疼得他倒吸一口涼氣,但他渾然不覺。他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因為失血過多,還是因為剛才的極度恐懼,而出現了幻聽。
“嫂子,你……你說啥?!俺沒聽清!”
“我說,”沈月的語速很慢,很清晰,但每一個字都如同從萬年冰川中迸出,帶著徹骨的寒意,“我們要去那個‘人圈’。”
“瘋了!你瘋了!!”
柱子想都沒想就叫了起來,聲音因為激動而破了音。他的理智和本能同時在尖叫,抗拒著這個荒謬到極點的提議。
“嫂子!你清醒一點!那裡是‘人圈’!是鬼子修工事的總部!那裡有近千的鬼子和勞工!近千個!我們白天都看到了,機槍、探照燈、電網!還有……還有那個可怕的獨眼龍老兵!那個佐藤!”
柱子的獨臂在空中瘋狂地揮舞著,試圖把這個瘋狂的念頭打散:“我們三個……不!隊長現在昏迷不醒,人事不知!就我們兩個,一個獨臂,一個女人!兩個殘兵!我們走進去?那不叫找機會,那叫去送死!不,那比送死還慘!被他們抓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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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敢想下去。
“走進去是送死,”沈月平靜地打斷了他,她的冷靜與柱子的歇斯底裡形成了鮮明到詭異的對比,“但留在這裡,是等死。”
她冰冷的目光,從柱子激動的臉上移開,落在了身旁那個蜷縮的身體上。
林楓依舊在昏迷中。他的臉頰呈現出一種不祥的潮紅,但嘴唇卻乾裂起皮,毫無血色。即使隔著幾寸的距離,也能感覺到他身上那股滾燙的、仿佛能點燃枯草的熱浪。他的呼吸變得更加急促而微弱,喉嚨裡時不時發出一陣無意識的、痛苦的呻吟。
“他的高燒,靠這幾根野草和那點兔血,根本壓不下去。”沈月的聲音裡沒有半分情感,像是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敗血症在吞噬他的命。他快撐不住了。”
她頓了頓,目光轉向水簾之外,聲音更冷:“而且,這個山洞已經被發現了。那個獨眼龍的‘水源地’借口,你真以為能騙過所有人嗎?軍犬為什麼會對著這裡狂吠?那絕不是野人的血跡能解釋的。那個小隊長被他壓下去了,但他甘心嗎?他早晚會回來,也許是明天,也許……就是幾個小時後。”
“我們沒有食物。那隻兔子是最後的存糧。”
“我們沒有藥。他身上的傷口在發炎,你的也在。”
“我們被堵死在了這裡。”
沈月收回目光,重新凝視著柱子的眼睛,那雙已經開始泛起絕望的眼睛。
“柱子,你告訴我,我們還能在這裡撐幾天?”
“……”
柱子沉默了。
沈月說的每一個字,都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他的心上,將他剛剛升起的最後一絲“活下來了”的慶幸,砸得粉碎。
他那隻完好的左手,緊緊地握成了拳頭,指甲深深地嵌進了掌心的泥垢裡。他知道,他比誰都知道,沈月說的每一個字都是事實。
留在這裡,就是死路一條。
林楓會活活燒死,死在他們眼前。而他們兩個,也會因為傷口感染、饑餓、或是日軍的下一次搜山,死在這片絕望的瀑布之後。這裡不是庇護所,這裡是他們的墳墓。
“可……可是……”柱子的喉結劇烈地上下滑動,他拚命地想找出一點反駁的理由,但他的大腦一片空白,“可是……那也不能去‘人圈’啊!那……那和自殺到底有什麼區彆?!”
“有區彆。”
沈月的眼中,在這一刻,猛地閃爍起一種近乎瘋狂的、屬於頂尖獵人的精光。那是在絕境中發現唯一生路時,才會迸發的光芒。
“‘人圈’是牢籠,是鬼門關。但它也是我們唯一的‘藥房’。”
柱子茫然地看著她。
“你忘了?”沈月的聲音壓低了,變得如同最精密的手術刀,開始解剖這個瘋狂的計劃,“那裡有近千的日軍,還有上千的勞工。上千人擠在一個地方,從事高強度的勞動,你覺得會發生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