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康帝不配為帝王!他不配不配不配不配!
“皇嫂!”寧月撲過來,在她麵前跪著哭:“你不要死啊,我去城外自裁謝罪,你現下與眾人逃離此處,日後有來日尚可東山再起,皇嫂——”
寧月性懦,但卻仁厚愛親,見不得自己的哥哥遇難,所以願意代其受罪,見不得皇嫂嘔血,所以連忙跪下,一聲聲的說:“皆是我自願而為,嫂嫂莫要再罵,哥哥是九五之尊,他定有一日,能為我複仇,嫂嫂,嫂嫂!你快起來走啊!”
但煙令頤已經起不來了。
大晉皇脈凋零,上無親族皇嗣,先太後薨後,南雪國攻國,文康帝每日隻顧著吃喝玩樂沉迷女色,無心國事,直接把所有擔子拋給了煙令頤,時至今日,她最後一絲心血已經耗乾了,在聽說文康帝逃跑之後,她氣血逆流,憤竭而衰,無需他人來殺,她已到絕路。
臨死前的最後一刻,煙令頤想去探她麵前的那把劍。
要死也該死在門外,死在劍下,而不是這般窩囊的死去,可她已經拿不到了。
在寧月的哭聲與殿外的震天殺聲中,煙令頤死死的睜著眼,她死不瞑目的看著門外。
門外大雪正盛,狂風卷著枝木,簷角下折射出一道冷冽的雪光,倒映著她不甘的瞳孔。她在臨死的前一刻,仿佛看到了一個少女練劍讀書,英姿勃勃。
那是十八歲煙令頤。
那時她還未嫁進皇家,對大晉充滿希望,骨血中流動著忠誠。
而二十歲的煙令頤倒在地上,嘔出最後一口血,滿懷恨意的死去。
如果,如果能再來一次,她真該第一個殺了文康帝!挖掉他的眼,斷了他的舌頭,剮了他身上那作亂的二兩肉,生嚼了他那混賬的心!
讓她再來一次——
那隻手在半空中不甘的向上抬了最後一次,隨後重重墜下,身邊的寧月爆發出一聲尖叫,似乎還在喊著什麼,但煙令頤已經聽不見了。
她伏在鳳儀宮冰冷的地板上,漸漸沒了聲息。
大晉煙氏的最後一個血脈,淹沒在了血色的浪潮中。
煙令頤死後,一旁的寧月拿起劍,踉蹌著走出鳳儀宮,她想要替她的皇兄自刎於皇宮前,希望她的死亡能讓叛軍停止殺戮,希望她能為皇兄爭奪一點時間。
但偏生,寧月被叛軍活捉,那位叛軍頭子本欲生擒他,卻意外發現了寧月的女兒身,後將寧月囚於後宮,最終寧月悲愴而死。
至死,寧月還在等她的皇兄。
她從不曾怨恨自己的皇兄,隻知道詩情畫意的公主讀不懂人心,她就像是一隻愚鈍的飛蛾,以為自己的死是有價值的,所以她心甘情願,卻渾然不知道,那不過是文康帝懦弱的謊言。
王朝崩塌,文康帝獻祭了兩個女人的血,換來了一條生路。
——
而死,又是一種什麼感覺?
人像是飄在溫熱的浴湯中,隨順水波流轉,被卷著往最深處,最深處去,人似乎該忘記一切,漸漸變輕,變輕,順著水裡的漩兒沉下去,沉下去——
可偏偏,煙令頤沉不下去。
那些恨啊,怨啊,糾纏著她,血腥味兒嗆在她的喉嚨裡,讓她一次次記起來,她在水裡打著旋兒轉來轉去,就是不肯下去。
直到某一刻,喉嚨中的血猛地回嗆,將煙令頤狠狠嗆醒,一陣猛烈咳嗽後,她才緩慢睜開眼,茫然地看著這四周。
她躺在床帳內,頭頂上是藍色水錦,上繡白色仙鶴,紗簾隨著風輕輕地晃,將煙令頤吹的更清醒些。
初初醒來時,她的胸腔之中還壓著憤怒與悲愴,冬雪的寒意深深地浸泡在她的骨骼裡,她動起來時,身體都跟著哢哢響,像是從地底下爬出來、找人索命的老屍殘骸一般,滿身煞氣又茫然無措的在原處慢慢起身,不敢置信的環顧四周。
這是一間簡樸的廂房,沒有堆金砌玉的屏風與華貴的珠簾,隻有水沉木的地板與鋪著錦緞綿綢的床榻,當她看到這一切時,喉嚨間的血腥氣瞬間消失的無影無蹤,身體裡的寒氣也隨之散去,仿佛她不曾受過傷。
這是怎麼回事?她不是死了嗎!
她顫抖著手摸向她自己。
緊繃有力的手臂,尚未被熬乾的身體,和——陌生的地方。
煙令頤抬頭看向廂房的窗外,正瞧見遠處山巒起伏,近處翠木疊映。
不,不陌生。
這地方她來過。
此處名為三靈山,傳聞是有仙人修行的地方,此處有一廟宇,據說十分靈驗。先帝便在靈山的廟宇上重修建造一處宮殿,名曰“三靈宮”,常來此處為天下蒼生祈福。
大晉,文康二年夏,六月初,攝政王病重。
攝政王是先帝的親弟弟,文康帝的親叔叔,封號“齊”。
齊王尚武,當初為了捍守大晉邊土,與鄰國北蠱人多次開戰,戰後一直重傷難愈,此次病重怕是命不久矣,太後便命帝後二人帶寧月公主出宮,來到三靈宮內,日日為攝政王祈福,每夜晚間日月交替之時,要跪滿一個時辰,為期三十日。
在她的記憶裡,這一次祈福發生了不少事。
文康帝不出意料的闖了禍。他性子胡鬨,根本不願意來祈福,雖已是皇帝,性子卻依舊如頑童,偏要跟人對著乾,來了三靈山後,一直在山間遊玩,正巧在山間遇到一個鄉村姑娘。
這姑娘性子刁蠻任性,但文康帝卻莫名喜歡,他隱姓埋名與對方相知相戀,許下一生一世一雙人的諾言,但又因不能長時間停留在鄉野而主動暴露身份,想將這姑娘帶回皇宮。
姑娘在得知他是皇帝之後,卻猛地翻臉,說不肯與旁人共事一夫,說要去這天地間做一隻廣闊的鳥。
文康帝被她鼓動,竟然一起與她夜半出逃。
侍衛發現後匆忙追逃,恰好天降暴雨,山滑石流,這兩人差點被埋死在山中,還是後得知消息的煙令頤舍命相救,才勉強保住文康帝和麗美人的命,她還因此落下了病根,滿身的功夫都折損了一半。
但文康帝不知道感謝她,照樣每日跟麗美人上演他追她逃他插翅難飛的劇情,險些沒把煙令頤氣死。
煙令頤真不明白,到底有什麼可愛的!這到底在愛什麼!
但是不管他們吵成什麼樣,這個福還是要祈的,文康帝在那裡跟麗美人愛戀情深的時候,她強撐著身子去祈福,當然了,隻有她一個人祈去了。
煙令頤的父親同為武將,煙令頤明白攝政王對大晉的奉獻有多少,所以她願意為這個人祈福。
至於文康帝,依舊跟麗美人大愛大恨沒完沒了。
等三十日後,她與文康帝出了靈山,攝政王依舊去世了。
攝政王去世之後,太後也跟著病重,沒活過多少日子,再往後,就是文康帝四處作妖,煙令頤天天救火。
一直到最後,煙令頤救不動了,大晉也就亡了。
煙令頤怔怔的回想著這些過去,恰好窗外一陣風吹過,窗外的雲鬆晃動,像是在問她:煙令頤,你重來了一次,想做什麼?
重來一次重來一次重來重來重來重來——她想做什麼?
她父兄母親煙家滿門還沒死,大晉也沒亡,眼下國泰民安天下太平,她想做什麼呢?
煙令頤在臥榻裡發顫,淚水奪眶而出,一張圓麵整個兒擰在一起,像是發了大財又不敢歡呼出聲,整張臉擰扭猙獰,最終從牙縫裡冒出來一陣陣笑來。
一個大膽的念頭,湧上了她的心頭。
——
“娘娘——”煙令頤的貼身宮女從門外跑進來時,正瞧見珠簾之內的皇後娘娘在榻間又哭又笑,抓著床榻綢緞神色猙獰的模樣。
像是冷宮裡麵瘋了的妃子,看的人後背冒冷汗。
宮女嚇了一跳,到了嘴邊兒的話打了個跟頭,磕磕絆絆的往外冒:“皇皇皇皇皇上駕——”
煙令頤從狂喜之中回過神來,抬起袖口擦了擦眼角中流出來淚,道:“本宮知道了。”
她慢慢從榻上下來,人才剛站穩,就聽見外麵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雕花木門外有人衝進來,又在衝進來的瞬間放緩腳步,慢慢行進,隔著一層珠簾時站住腳步。
她一抬頭,正看見門外衝進來一道明黃色的身影,來勢洶洶,從門外就開始喊:“煙令頤!麗娘出身低又生性直爽,你為何偏要與麗娘過不去,派人去磋磨她?”
前些時日,文康帝遇到了一個可愛的鄉野姑娘,他與對方一見鐘情,已定了終身,好不容易才將人哄著帶到了殿中,還沒來得及給個身份,人就被煙令頤扣下,說是身份不明,要仔細調查,文康帝得到信兒來的時候,就看到麗娘在殿裡哭。
麗娘說,皇後的人欺負她,非要教她什麼規矩,肯定是看她出身低。
麗娘說,她隻想要一個一生一世一雙人的丈夫,而不想要一個皇帝,更不願意被彆人欺負。
麗娘說,文康帝對不起她,隻要有彆的女人在一天,文康帝就對不起她一天。
文康帝心疼麗娘,怒而來找煙令頤麻煩。
文康帝一看到煙令頤那張臉就煩,他大聲吼道:“朕說過很多次了,麗娘不是衝著我的身份來的,也不像你一樣隻要後宮權柄,你彆拿後宮那一套壓著她,她隻是愛朕而已!你再敢碰她,朕遲早會廢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