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識因心緒紛亂,一整日都神思不屬,明明是不情願的事,陸呈辭那些直白又唐突的話卻總在耳邊揮之不去。直至第二日清晨,她仍舊頭腦昏沉,一夜未曾安枕。
為了驅散這惱人的混沌,她索性去幫母親整理姐姐出嫁的嫁妝,埋首於瑣碎事務中,一忙便是一整日,直至暮色四合。
傍晚霞光滿天,她的好姐妹雲棠突然來了。
雲棠是文安侯的孫女,自幼養尊處優,生就一副明媚鮮活的性子,在京城貴女中頗有名氣,很多達官貴人家的公子想娶她為妻,可她至今未看上一個。
她與沈識因、沈書媛姐妹自小一同長大,情誼深厚,堪比親生。但凡得了什麼新奇有趣的玩意兒或吃食,她頭一個想到的便是沈家姐妹。
此刻,她眉眼彎彎,拉著沈識因的手便道:“識因,今晚月洞湖有盛大的煙花會,我們一同去看可好?順便隨我去錦繡閣裁幾身新衣裳,待到書媛姐姐出嫁那日穿。”
不等沈識因應答,一旁的母親便笑著應承下來:“去罷去罷。等書媛出了閣,怕是再難像如今這般自在同遊了。今日你們便痛痛快快去玩,我多派幾個穩妥人跟著,隻是切記莫要貪晚。”
母親是過來人,深知女子出嫁後便如同折翼,會失去很多自由。她私心裡總盼著女兒們在踏入婚姻前,能多攥住幾分歡愉。
暮色初合,華燈漸上,三位姑娘便帶著侍女護衛,說說笑笑地登上了馬車,融入了京城的夜市人潮之中。
她們先去了裁縫鋪子,陪著雲棠仔細挑了幾匹時新的料子,量體裁衣。
待出了鋪子,一陣裹著涼意的秋風卷著落葉簌簌吹過。因臨近中秋,長街之上一片喧騰熱鬨,各式攤販鱗次櫛比,叫賣聲不絕於耳。尤其是幾家點心鋪子,更是飄出陣陣甜香,誘得人挪不動步子。
三人便順勢走進一家,店內暖香撲鼻,剛出爐的各色點心和月餅琳琅滿目,花樣精巧彆致,竟是許多未曾見過的造型。
掌櫃的見三位衣著不俗的小姐進來,立刻堆起笑臉迎上前:“三位姑娘來得正巧!今年小鋪的月餅可是下了大工夫,模樣、餡料都是京裡公子小姐們最時興的,您幾位瞧瞧?”
說著便捧過一個寬大的朱漆木盒,裡頭整齊碼放著各式月餅,果真造型彆致,色彩妍麗,蓮蓉、豆沙、五仁、火腿……甜鹹俱備,香氣誘人。
沈識因瞧著喜歡,纖指輕點了幾樣芙蓉花和玉兔造型的:“勞煩掌櫃,將這幾樣包起來。”
雲棠也湊上前,指著另幾枚繪著如意雲紋和楓葉的笑道:“這些我也要,包得仔細些。”
掌櫃連聲應著,手腳麻利地開始打包:“好嘞!這就給姑娘們包得妥妥當當。”
三人提著新買的糕餅出了店,途經平日慣去的那家清雅茶館。雲棠腳步一頓,指了指裡頭笑道:“離放煙花還有些時辰,不如進去歇歇腳,飲杯茶潤潤喉。”
沈淑媛與沈識因皆點頭應允,一同進了茶館,熟門熟路地走向常坐的二樓臨窗雅座。她們喚來夥計,點了兩樣精細茶食並一壺近日頗受推崇的雪蕊含芳。
茶香尚未氤氳開來,樓梯處卻陡然傳來一陣急促雜亂的腳步聲,夾雜著甲胄摩擦的鏗鏘之音。
不過瞬息之間,一群身著公服、腰佩兵刃的巡軍便湧了上來,如狼似虎般將整個茶館二樓圍得水泄不通。
堂內原本的閒適寧靜被驟然打破,茶客與夥計皆驚得驟然起身,麵麵相覷,不知所措。
正當此時,一聲冷厲的斷喝炸響:“巡城司查案,所有人原地坐好,妄動者——殺無赦。”
聲如寒鐵,震得人心頭發顫。滿座賓客霎時麵色如土,戰戰兢兢地跌坐回原位,連呼吸都屏住了,偌大的茶樓竟落針可聞。
眾人驚懼的目光紛紛投向樓梯口。隻見為首那位年輕公子,身著一襲玄色巡捕官服,手握長劍,身姿挺拔如鬆,麵容俊朗非凡,隻是眉宇間凝著一股迫人的肅殺之氣。
他一踏入雅間,那雙銳利如鷹隼的眸子便寒沉沉地掃視過來,不放過任何一絲角落。
四下裡頓時響起一片壓抑的竊竊私語。
“怎地又查?這三日都第幾回了?一沒殺人二沒放火的,查個什麼勁?”
“嗐,新官上任三把火唄!仗著他老子的身份,就跟打了雞血似的,屁大點盜竊案也要翻個底朝天。”
“您還不知道吧?昨兒個把我們那條街挨家挨戶都踹門搜了一遍,也不知到底要找什麼……”
有人嗤笑一聲,壓低嗓子:“裝模作樣罷了,他那頂巡捕的帽子,誰不知道是使了銀子換來的?不擺足威風,怎麼壓得住場麵?”
“就是,就是……”
幾人正低頭嘀咕,一名巡軍猛地跨步上前,“滄啷”一聲銳響,冰冷的長劍已架在了最先開口那人的頸側。
“放肆!”那巡軍麵色凶悍,厲聲喝道,“竟敢在此非議巡捕大人,是嫌命太長了嗎?”
被劍鋒抵住的人霎時麵無人色,抖著聲音連連告饒:“官、官爺饒命,小的……小的就是尋常百姓,吃口茶罷了,絕不敢耽誤大人們辦案。”
那巡軍冷哼一聲,手腕微動,劍刃又逼近幾分:“管好你們的舌頭,如今這位可是咱們這地界的巡捕老爺,都把招子放亮些,見了麵,恭恭敬敬的,聽見沒有?”
那被劍架著的人嚇得渾身哆嗦,連聲應和:“是是是,官爺教訓的是,大人是我等百姓的福星,日夜操勞,緝盜辦案,實在是辛苦。”
這奉承話甫一落地,不遠處卻驀地傳來一聲清晰的“撲哧”輕笑。
那巡軍頓時瞪圓了眼睛,凶悍的目光四下掃視,很快便鎖定了不遠處桌邊一個以袖掩唇的姑娘。
他剛要發作,卻見那位一直沉默冷眼的巡捕大人微蹙了下眉頭,抬手製止了下屬,自己則大步流星地走上前去。
他停在掩唇輕笑的雲棠麵前,目光沉沉,帶著幾分無奈壓低聲音道:“你這死丫頭,笑什麼?”
原本隻是看戲的雲棠,眼見自家這位新官上任的表哥如此“威風八麵”,實在沒忍住才笑出了聲。
她見表哥走到跟前,勉強斂了笑意,一雙明眸卻仍彎著,促狹道:“表哥,你在這兒拿著雞毛當令箭,裝模作樣地嚇唬老百姓,就不怕我回頭告訴舅舅,讓他把你這身官皮給扒了?”
她說著,纖指輕輕點了點周圍噤若寒蟬的茶客:“這太平盛世的,哪來的什麼殺人重犯?你在這兒興師動眾,不是白白浪費時辰,擾民不安嗎?瞧把大家嚇的,茶都喝不痛快,還要被刀架著脖子說好話。依我看呐,你這巡捕大人當得,可實在不怎麼稱職。”
眼前這位看似威風凜凜的巡捕大人嚴澈,正是雲棠的表哥,當今刑部侍郎的長子。年方二十,前不久才剛坐上這巡捕之位,結果短短幾日便在附近街巷“聲名遠揚”。
人人都知這位新官辦案陣仗極大,規矩極嚴,四下搜檢抓賊,風聲鶴唳。可一個多月過去了,莫說江洋大盜,連個偷雞摸狗的毛賊都沒見他逮著半個。
表哥究竟有幾斤幾兩,雲棠心裡再清楚不過。早聽聞他這般做派,今日親眼得見,那虛張聲勢的模樣實在令人忍俊不禁。
嚴澈被自家表妹當眾這般奚落,頓時麵紅耳赤,卻礙著身份不好發作,隻得壓低聲音冷斥:“你這丫頭休要胡言亂語,此處不是你玩鬨的地方,速速離去。近來不太平,若再口無遮攔,仔細我……我將你拘回衙門問話。”
雲棠豈會怕他,反而冷笑一聲,嗓音清亮,毫不避諱:“表哥好大的官威,你便是將我拘到皇宮裡去又如何?我一非盜匪,二未殺人,你辦案緝凶自是應當,可何須擺出這般陣仗?平白擾得百姓不安,辦案原可在不影響民生時暗中查訪,你這般興師動眾、如狼似虎,半分人情不講,與那街市欺行霸市的惡棍有何分彆?”
雲棠與嚴澈自幼一同長大,卻是天生的冤家對頭,彼此看對方哪處都不順眼。
偏生兩人都生就一副伶牙俐齒,見麵必要掐起來,你一言我一語,誰也不肯吃虧半分。
幼時更是時常打架,雲棠動起手來從不留情,嚴澈也從未因她是女孩兒便有絲毫相讓。
直至年歲漸長,雲棠及笄後,動手是不便了,可那兩張利嘴卻從未消停,每每相見,仍是針尖對麥芒,互相拆台奚落。
今日雲棠見他這般裝腔作勢,實在忍不住,一番嘲諷更是毫不留情。
嚴澈被她當眾削了麵子,頓時惱羞成怒,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厲聲道:“休得在此胡言亂語,妨礙公務,我現在就押你回衙門,治你個擾亂之罪,關進大牢看你還能不能逞口舌之快。”
雲棠用力掙了掙,反手推了他一把,柳眉倒豎:“嚴澈你敢,不過當了個芝麻小官,就在這兒作威作福?有本事真去抓幾個賊寇來瞧瞧,隻會欺壓平民百姓算什麼能耐。”
嚴澈緊抓著她手腕毫不放鬆,冷笑一聲:“平民百姓?你今日在此公然藐視公門,頂撞上官,就是大逆不道,我抓你天經地義。”
嚴澈顯然動了真怒。他素來極好顏麵,此刻在眾目睽睽之下被這小丫頭連番頂撞譏諷,已是下不來台。他不由分說,拽著雲棠的手腕便要強行將她拖出門去。
沈識因與沈書媛見狀急忙起身,一左一右拉住了雲棠。
沈識因上前一步,擋在雲棠麵前,溫聲勸解道:“嚴大人,請您息怒,大人大量。雲棠她年紀小,口無遮攔,絕非有意衝撞官威,還請您高抬貴手,莫要同她一般見識。我們這便帶她回去。”
嚴澈見是沈家兩位小姐,神色稍緩,但語氣依舊強硬:“沈姑娘,非是我不通情理。隻是她公然藐視官差,擾亂公務,若不加管束,日後如何服眾?今日必須帶回衙門處置。街上不太平,兩位姑娘若無他事,還請儘早回府。”
說罷,他再次用力欲將雲棠拉走。雲棠見他竟真要動粗,情急之下,猛地低頭,對準他拽著自己的胳膊便狠狠咬了下去。
嚴澈猝不及防,痛得悶哼一聲,下意識用力想甩開她,誰知雲棠咬得極狠,竟一時未能掙脫。
嚴澈疼得眉頭緊鎖,使勁想推開雲棠卻未能如願。沈書媛見雲棠竟動了真格,急忙上前想要分開兩人。
“死丫頭,快鬆口。”嚴澈吃痛,又猛地一甩胳膊,本想掙脫雲棠,卻在推搡間未能碰到她分毫,反而一股大力猛地推在了正拉著雲棠另一隻胳膊的沈識因肩上。
沈識因猝不及防,被這力道推得踉蹌著連連後退,腳下被凳子一絆,整個人便不受控製地向後倒去。
她驚呼一聲,以為會摔倒在地,結果竟跌坐在了一個人的腿上。
腿上?
她猛然一驚。
突如其來的重量讓坐著的人也為之一驚,他反應迅速地一手扶住桌案穩住身形,一手下意識地環住她跌過來的身子,穩穩地接在懷中。
一時間,沈識因隻覺心跳驟停,驀地睜大了眼睛。
她惶然轉頭,鼻尖幾乎要蹭到對方的額頭,下一刻,映入眼簾的竟是一張俊美卻寫滿驚訝的年輕麵容。
她定睛一瞧,不由吸了口氣,此人不是旁人,正是親王府世子陸呈辭。
陸……陸呈辭?
她竟然就這樣跌坐在了陸呈辭的懷裡?
隻是,怎麼走到哪裡都能遇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