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鼓三通,雪光未退。
轅門外的校場被一掃如鏡,薄冰泛著一層冷亮,像給今日之“法”預先磨好了台麵。
點將台臨時加高一尺,台前鋪白絹三幅,朱筆與泥印列於上;左置“言台”,右列“軍法木”,正中插著一杆未開之旗,黑緞包裹,旗角壓著一塊胡楊木楔——那是尚未命名的新旗。
呂布著素甲而來,肩披黑貂裘,左腕半枚虎符以絳緞束定,戟印佩於腰。
張遼立其左,高順立其右,宋憲、魏續分列於兩翼。諸營將校及千餘士卒列陣於前,盔甲冷硬,呼吸凝白。
“擊鼓。”呂布開口,聲音不高,卻壓住所有窸窣。三通沉鼓,校場上每一顆心臟仿佛在此刻被調到同一拍上。
“今日兩件事。”呂布目光掃過人群,落到白絹之上,“一者,行軍法;二者,立新旗。”
他抬手,先向台後丁原靈位躬身一禮——靈位方才由軍士抬至台後,靈前設白帛與清酒,三炷粗香冒著細煙,風一來,煙便輕輕地偏一偏。
“丁刺史身後之禮,不減。其生前之失,不隱。”他語聲轉寒,“軍心要的,不是遮羞,是秤。”
第一案:夜禁犯令。昨日軍械處兩名小吏借夜索之名潛入偷械,張遼當場擒之。
呂布命押上台,令其自陳。二人麵如土色,辭多支吾。呂布不多言,將“白絹軍規”按於案前,朱筆落:“砸印逐籍,發前鋒敢死一月,立功者留,不立者斬。”
令牌一出,台下“嘩”的一聲,隨即複靜。砸印,是把“名”先從手裡剝去;逐籍,是把“利”從腳下抽走;敢死一月,是給他們一條窄路——隻有往前,不能回頭。
第二案:夜裡私攜兵刃出營三步——魏續自列呂布問:“為何?”魏續叩拜:“末將急點給養,心急而疏,雖未越界,終違夜禁,請罪。”
呂布看他一眼,朱筆書:“罰半,立於糧案三日,增粥不受賞。”又添一行:“再犯,砸印。”
魏續應“喏”,額上汗落到地上,濺起一點小白——他自己也知,這一條,並非砍人,是砍心裡的“僥幸”。
第三案:犯而自返。前日偷金葉者匿名歸還,今仍不出列。
呂布不喚名,隻將“白絹”翻至昨日:“犯而自返,罰半;暗而不言,罰全。”他抬眼,淡淡一笑:“你若還怕,我不問你;你若想做‘人’,今台下自去糧案前受罰,罰畢,再從頭做兵。”
校場邊,一個不起眼的身影向前挪了半步,又退回原處,最終如被什麼頂了一下,咬牙走到糧案前,伏地請罪。
宋憲眼尖,立刻記名,按“罰半”處置。台下,許多眼神沉了一寸——他們看見“法”不是為了殺,是為了止。
第四案,重:清君側殺上之罪。魏校尉被押至台下,繃帶潔白,血痕已褪。呂布示意解縛:“你可知罪?”
魏校尉躬身:“知。當斬。”
“為何殺?”呂布問。
魏校尉抬眼,嗓音啞得像砂:“為兒,為軍,為並州。——丁原擬名賣將,抑功縱敗。我恨,我敢。我刀下無無辜。”
校場一靜。許多人的喉結抖了一下,那些被壓在雪下的炭,有的又亮了一分。呂布沉默片刻,按住朱筆,沒有寫“斬”。他轉身,躬向丁原靈位,再麵向三軍:“按軍法,以下犯上,當斬。按人心,此殺,眾願。”
他把朱筆橫在白絹上,執印之手懸在半空:“呂布以軍中‘法’與‘心’為秤,作此裁:魏校尉砸舊將牌,削一階,杖四十,入‘陷陣營’為副,都督:高順。三陣三捷,贖死罪;一退一步,軍前斬。其子之牌,立於陷陣旗旁,記名‘死戰’。”
話落,朱印擲下,鮮紅如血。
校場一片吸氣聲,緊接著,有人“咚”地跪下,不知是哭還是笑。
魏校尉長躬至地,額觸冰土,聲音發顫:“領法,感恩,不敢求活,隻求來日陷陣第一列。”高順上前半步,扶起他,沉聲:“陷陣不退,你可否?”
“死,不退。”魏校尉的眼裡像有人把火澆了酒。
呂布舉手,壓住台下將起未起的喧:“記住——今日所裁,軍域之內為法,非朝廷之政。丁刺史葬禮照刺史之禮,魏校尉之罪照軍中之規。這一件,叫做‘令出一門’。”
他把白絹卷好,轉身舉過頭頂:“白絹為證,法不向內亂。——刀,隻向外。”
鼓再三通。呂布微側身:“宣賞。”
張遼出列。
呂布朗聲:“迅雷隊立製首功,不殺定變,三令三從,軍心所係。張遼加‘前鋒校尉’,賜銀狼牙牌一麵,掌‘迅雷’,兼督四營轉換。”張遼抱拳,眼神裡那道銳鋒被極穩地藏住,隻吐一字:“喏。”
高順出列。
呂布道:“陷陣營三十人,一日一夜不動如山,夜襲夾擊不亂如線。高順為‘陷陣都督’,加十人,擇心不擇勇;陷陣旗前,不受他令,隻受軍令。”高順抱拳:“喏。”
呂布環顧諸營:“宋憲掌言台與傳令,凡‘說法’失當者,砸印三日;魏續掌給養,三月內不得取賞,三月後以實績決‘褒貶’。”二人齊聲領命。宋憲暗暗舒了口氣;魏續用力點頭,象是把心裡那條伸出去的手指硬生生縮回去,捏成了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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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營士卒,凡三日內立‘證’者,各賜肉粥一盞。——棍下出鐵,粥裡見心,今日再行。”呂布抬手,笑意微起,不至唇角,恰到好處。
自賞畢,呂布目光落在台側那杆未開之旗。
隨他一指,旗匠與鐵匠前引一隻短案上台。案上鋪著胡楊木杆、黑緞、銀釘、狼牙牌墜與三縷紅綾。鐵匠的手洗得極乾,指背上卻仍有火星燙過的細瘢。
“立新旗。”呂布道,聲音不重,卻像在冰麵上敲下第一錘。
旗匠展開黑緞,黑得像濃過的夜。他托起胡楊木杆,木紋緊致,冬不裂,夏不曲。
呂布親自下台,解下腰間小戟印,用朱泥輕輕蘸過自己手指,按在黑緞旗心,印成一枚歪斜而鋒銳的“戟”。又取銀釘七枚,按北鬥之位釘於旗角與旗心,銀光細細,像在夜裡指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