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風自北門灌入城脊,把昨夜未散的燈煙輕輕按平。
太學鐘樓上第一縷陽光落下,照見門心那幅《護道三章》,紅梅印與細細的刃痕並在一線,如兩枚彼此看守的釘。
鐘下人影漸聚:有以衣袖遮風的諸生,有拄杖的老人,也有趕早挑水的婦人。
有人辨認起榜末那一段新添的小字——“護道都督,以兵禮稱臣,一拜天子,不拜相國;並州軍護道,不飲私宴,不受私賜,不入私門。”
讀到此處,圍觀者的呼吸像被什麼齊齊拉了一把,胸腔裡往外湧的氣,竟有熱。
一拜天子,像一塊石子拋進冬水,“嗵”的一聲,沉下去;卻見一圈圈波紋從太學擴散開,推到角門,推到北市粥棚,推到宮牆銅獸的吻裡,推到司徒府舊柏的枝梢上。
坊間議論,開始有了“清氣”:有人說“名既正,可托”;有人說“兵有矩,可用”;也有人眯起眼,壓低聲音問:“董公何以不怒?”更低的嗓子則答:“他笑著呢。”
相府後堂,李儒把手按在一張薄竹編的棋盤上,指尖輕敲“三下”,竹絲裡的氣脈被他敲得像蛇一樣縮了縮。
他看著李小將:“城裡‘清氣’太直,先以‘濁風’摻之。宮市牙人,市坊說客,一並放出去,傳一句話——‘護道也要吃飯,兵也要飲酒。’再傳第二句——‘溫侯雖拜天子,終究是刀。’”
李小將領命而去。
等走到門檻,李儒又喚住他:“再加一根線——去太學側門,買幾包小香,名曰‘紅梅熏’,說是司徒府秘製。讓香味稍重。重,則俗;俗,則疑。”
同一時刻,司徒府後園的紅梅枝,正被晨風吹得微顫。
王允披鶴氅立在廊下,手裡撚著一張白箋。箋麵素淨,隻寫八字:“今夕薄酌,請並州。”下角一朵紅梅印,旁側一道細不可見的刃痕。
陳宮從偏亭來,袖中還沾著墨香:“司徒此帖,已是‘公器’。今晚夜宴,酒器上桌,唯置清茶。以茶代酒,以名定禮。外間耳目想看你我如何‘破矩’,便讓他看——看個失望。”
王允點頭:“夜宴之名,不為鋪張,隻為清議。並州以兵禮立,諸生以清言舉,士庶以賬目證。我們用‘名’與‘賬’作兩條欄杆,任他風從中穿。”
“還要留風眼。”陳宮笑,“太師府必遣人來探。讓他看見三樣:茶盞未沾唇,香爐不燃甜腥,座次不越矩。”
他頓了頓,“但也要給他一點‘假的柔’——讓他以為並州這邊,有軟處可攻。”
“軟處?”王允側目。
“人心。”陳宮答,“並州求的是兄弟的活路,是百姓的粥與義塚。人心越真,越要被誤作軟。讓他誤一誤。”
他壓低聲音,“今晚請幾位家學清正、名聲平實的士人,最好有敢言之人。敢言,才像‘軟’,才會被人以為可逼。主公立在旁邊,動也不動,隻在每一個‘欲亂’的節口,用隻言片語把局往回扣。”
王允輕輕呼出一口氣:“好。那便‘清議夜宴’。”
他把白箋折好,交給門吏:“照此抄十六紙,分彆送往並州營、禦史台、太學、北市粥棚、角門告示下。凡請,皆明寫‘以茶代酒’四字。”
門吏去了。他又吩咐:“紅梅印今日淡一點。淡,則雅;雅,則信。”
午後,太學鐘三下,角門告示下“清議夜宴”的白箋被攤得平平整整,紅梅印在冬陽裡泛著溫潤的光,刃痕在紙上輕得幾不可觸。
圍觀者不多言,隻相互點頭。魏校尉在人群外掀了掀鬥篷:“今晚,我領兩伍去司徒府外,遠遠站著,連盔都不戴。”
身旁的小伍長有些擔心:“若相府眼線擠進去鬨?”
魏校尉淡淡:“鬨,便讓他在‘名’裡鬨,鬨給太學看,鬨給角門的紙看。”他頓了頓,“你帶兩人守粥棚。夜宴不妨礙粥。”
並州營中,張遼與高順各自整裝。
張遼看主公:“今夜,仍不騎赤兔?”呂布把甲帶紮緊,隻係半襟,刀柄外裹一層青布,淡淡道:“赤兔太顯。我騎黑鬃。嚴禁狼騎入宴,門外十步而止。入府者,除我與文遠,再不許帶甲。”
他說著,手按戟柄,指腹掠過內側那道細細的“刃痕”——那是昨日他親手在戟柄裡刻下的矩。
陳宮從外入,聽完便笑:“記住四不:不飲,不坐,不怒,不拔。”呂布點頭:“又添一不——不賜。凡賜物,悉數入護道台公籍。”
暮色壓下來時,洛陽城像把一天的呼吸收攏,燈與風在巷子拐角處輕輕碰了一下。
司徒府前的門燈早亮,燈罩上用極淺的墨描了五出梅花,不顯,隻在近前才能看見。
府門左右,各立著兩塊小木牌:左書“護道三章在此”,右書“以茶代酒”。門吏按名單迎客,凡名帖下有紅梅印的,領入;無印者,不拒,置於外廊聽議之處。
角門牙人與相府耳目也有,自稱“隨喜”,門吏笑,不與爭,給他各發了一張薄薄的“護道賬目”,叫他邊看邊吃胡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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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堂與外廊布置得清而簡:案幾不高,坐墊不厚,香爐隻擺不燃,茶案上有兩壺,一壺梅湯,一壺清茶。牆上懸了兩物:其一,太學諸生的《護道共證》,選三篇;其二,北市粥棚的“今日賬”。兩物並列,恰像一雙手背靠背撐著屋梁。王允著常服到堂前,拱手:“諸位,今日不為歡,不為私,唯為清議。席上以茶代酒,以賬代笑,以名代樂。”話音剛落,堂下便有人應:“善。”
呂布來得不早不晚。他未騎赤兔,果如所言,騎一匹黑鬃馬。
入門便下,交給門卒。門卒認得他,愣了一愣才回神行禮,呂布笑,隻抬了抬手,示意不必多禮。
他與張遼一前一後步入廊下,張遼立在側廊陰影裡,恰好能看清堂上每一張臉,又不奪主位之光。
“溫侯。”王允遠遠迎他,拱手
“請。”呂布也拱手:“司徒。”
他不坐,立於席側。王允會意,不再讓座,親自為他斟茶。
茶色清,杯沿薄,呂布抬手接過,盞未沾唇先停一停,像在問“這盞,給誰看”。他抬眼與王允目光一觸,雙方各自把心裡那一線明白按下去。
清議先從賬目起。
魏校尉把白板挪到廊心,垂手站在一旁:“今日粥三百五十盞,貲米四十石;相國金帶已化粟一千石,入護道台;角門‘折謠函’新改六條。”
他本是粗人,言語卻儘量簡潔。堂中一名潁川諸生起立,抱笏而出:“賬目明則民心明。請司徒與禦史台三日一閱,張榜於太學門側。”
王允一拱手:“謹受。”又有商賈代表出列,拱手一拜:“商賈得食於市,願以鹽價每石減一成,十日為限,助護道粥帳。”
他話一出,堂上一片低聲讚歎。王允當眾按下紅梅印,署“受”。他按印時略略偏了一針,使印在紙上顯出一種不易覺察的“活氣”。諸生看在眼裡,心裡明白——這印,是真。
清議正入佳處,外廊一側忽然有個穿短褐的漢子大聲道:“護道護到府上飲茶,百姓護到粥棚喝稀湯?”這嗓門破得極不像來議事的,倒像是來撒潑的。
張遼眼角一挑,腳步微挪,正要上前,魏校尉已開口:“兄弟說得對,粥該稠。來人,把粥棚裡的‘明日增粥告’請來。”門外足音一陣,片刻功夫,白牌已立於廊側,墨跡未乾:“明日稠粥,每日二次。”
魏校尉把刮子一放,又道,“再請這位兄弟把姓名字裡留一下,明日去粥棚先做第一碗的‘試口人’。”
短褐漢愣住,嘴張了張,竟沒話了。眾人笑,不是譏,而是鬆氣。
王允朝魏校尉一揖:“善。”然後看向堂上,“護道,不是護府。護道,是護‘道’。”諸生齊聲應:“善。”
香爐裡始終沒有加香。
偏就在這時,廊前風口裡卻隱隱飄來一縷甜腥。
呂布眉峰極輕地皺了一下,手中茶盞那一線水麵微顫。
他把盞放下,往風口的方向邁了一步,指背掠過爐沿,又往外挪了半寸。風口角度一換,甜腥當場散了一半。
他隨口而出一句:“冬氣重,爐位偏。”王允立即接住:“爐位偏,言也偏。今晚爐位正,言也正。”廊下有人忍不住撫掌。角門牙人縮在一處,暗暗記在小本上:“溫侯挪爐。”
李儒的人自然也在。那人眼冷,筆更冷。筆下記得清清楚楚:“不坐;不飲;以賬答譏;挪爐破香。”
記到這裡,他的手無聲頓了一頓——就是這“無聲”,讓他心裡一口氣憋得更滿:硬。
清議轉入“禮”。有長者起身:“溫侯拜天子,不拜相,眾所稱道。今後並州護道入宮,有矩可守乎?”
呂布拱手:“矩先於刀。護道之兵不得夜宿城中,不得越府門,不得以護道之名行捕私民之事。若違,軍法從事。此矩,先束在某身上。”
他把“某身”二字壓重一線,像把自己的手先伸到砧板上。堂中老者頷首:“善。”角門牙人搖搖頭,仍記:“硬。”
在眾人還未散意時,王允忽然喚人抬上小幾,幾上鋪一卷素絹。絹上寫著“義塚簿”:凡葬於北邙護道塚者,姓名、籍貫、年歲,列列可考,末尾畫一朵紅梅,旁邊淺刻“刃痕”。
王允低聲:“不問貧富衣冠,俱籍其名。此舉,非為感人,乃為自束。”廳上安靜了半刻,隨後有人輕輕擦了眼角。那不是悲慟,是一種被輕輕按著的硬氣——被看見了,就更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