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風從太學的鐘樓掠過,像一隻看不見的手,拍了拍昨夜尚存的燈煙。
榜下紅梅印仍在,刃痕也仍在,隻是香意比昨日更淡,仿佛把“名”這回事從喧嘩裡往“冷處”挪了一寸。
角門的“折謠函”被換了新箱,箱口有細細的劃痕,像有人急著塞進幾張紙。
魏校尉在粥棚前把賬目再翻一遍,白板上添了兩行:其一“相國所賜金帶化粟一千石,入護道粥帳”;其二“鳳來儀首夜,清茶代酒”。
兩行字一粗一細,粗的是事實,細的是立場。
辰時末,司徒府門吏回報:相府來帖。帖紙厚,邊緣壓了紋,紋樣是“連環纏枝”。字不多,隻八個:謝護道之勤,請並州入宴。
末尾兩印:相印朱,旁加“太師行劄”。
王允捏帖的手背青筋微繃,陳宮低低一笑:“朱印出城,是‘公宴’。但朱旁加劄,是要‘續坐內堂’。一明一暗,二宴成了。”
王允把帖放在案上,眼裡隻留下一點極細的光:“李文優多疑,先立‘公’,後設‘私’,借‘公’折‘矩’,於‘私’試‘心’。”
“可去。”陳宮把袖一展,露出一卷薄薄的“路簽”。“我們有兩套手:一手‘慢’,一手‘軟’。慢,是讓他自以為穩;軟,是讓他自以為得。兩手之後,還是‘矩’。”
“鳳儀亭之局不可亂。”王允道。
“不會。”陳宮側頭,“今日他多疑設二宴,明日我們便以‘太學清鐘’為第三宴——‘公宴’。公器在前,殺機在後。”
——
並州營裡,沙盤上的鳳儀亭與相府各占一角。張遼用鞭尖點在相府外廊:“今日表裡兩席。外席‘榮辱’,內席‘心術’。”
高順沉聲:“陷陣營不入內席。”
“你不入。”呂布簡短,“你與魏校尉各守兩口‘風眼’:一在角門,一在太學鐘樓下。風若變,你們先‘敲’。”
“敲鐘?”張遼揚眉。
“敲‘人心’。”呂布指向角門告示,“今日出一紙:‘並州入相府,護道禁飲,不受私賜。’蓋紅梅,劃刃痕。讓人心先偏向我們。”
“主公。”陳宮入帳,語聲輕,“李儒設二宴,你須‘似醉’。”
“如何似?”呂布問。
“以茶作酒,以香作醉,以眼作亂。”陳宮笑,“喝時喉結動一動,盞口不沾唇;聞時鼻翼微張,手指卻壓燈影;眼神半闔,心神全明。”
呂布低低一笑:“不飲,不賜,不坐,不怒。”
“再添一條。”陳宮指向戟柄,“不拔。”
呂布撫戟,指腹掠過那道細細的“刃痕”。他把戟橫於案角,像把一條極細的線先拉在心裡:“不拔。”
“赤兔仍不出?”張遼問。
“不出。”呂布淡淡,“今日是‘香’。馬畏香。”
張遼與高順相視,齊聲應下:“謹遵。”
——
巳時,司徒府門外新紮的柏枝換位。第一枝朝“遲”,第二枝朝“避”,第六枝微俯至“惑”。這是今日的總訣:遲避惑。
門吏攜“回帖”赴相府,帖上隻四字:“以茶代酒。”字旁一線刃痕,半寸,不多不少。
相府外廊的簷獸被歲月熏得發黑,像一串縮進陰影裡的牙。
董卓坐外堂,貂裘橫垂,笑聲未起,氣勢已先壓滿屋梁。
李儒侍側,袖口寬闊,眼裡常年那道細影在今日比往常更深一線。他輕輕一擺手,禮官宣布:“相府賜宴,謝護道之勤。”
王允以司徒之禮齊步入堂,呂布以兵禮隨之。
董卓抬抬眼皮,唇角一鬆:“來得好。溫侯立就立,司徒坐便坐。”他一語分兩頭,王允隻略躬身:“謝太師。”自取靠東次坐。呂布站在位線,拱手:“以兵禮立。”他站得穩,像釘入磚下的柱。
外席上以“豐”為表:玉盞承鮮,琉璃盛蔬,肉不多,香卻蔓延。
樂起,西域胡姬以腕作弦,以眼作歌,光影在杯壁上顫。董卓舉盞:“溫侯,昨夜不飲,今日可飲?”
呂布拈起盞,不急不緩舉到唇邊,喉結動,盞內茶麵帶一線紅光,映燈似酒。他飲下,再落盞,盞腳不發聲。董卓笑,笑聲裡有一線不耐的癢:“茶,終究不是酒。”
“茶可解渴。”呂布道,“酒易亂道。”
“道?”董卓咀嚼這個字,眼尾往王允處一挑,“司徒愛說‘道’,溫侯也說‘道’。你二人之‘道’,”他指指外廊,“可禁得起風?”
王允袖裡戒尺輕敲一線:“風吹不折梅。”
董卓一愣,隨即大笑:“好,梅不折,凰可折。”他把笑夾在牙縫裡扔出來,“昨夜‘鳳來儀’,本相看得歡。司徒,當以此女入府。”
王允眼神微沉,仍笑:“太師所言‘鳳’,乃小女蟬,家中孺子,未諳閨儀。以她擾相府,恐失太師雅興。且禮有序,須擇吉。”
“吉?”董卓翻手拍案,“今曰吉。”他喚侍者,“備輦,去司徒府接來。”他把“接”字壓得很重,像要把堂前氣脈的“矩”壓歪一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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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席諸臣麵色各異,李儒側首,眼角那道影更深:“太師。”他緩聲,“禮尚往來。司徒有女,太師有府。然護道之名在外,若一日之內立兩案——一為‘謝護道’,一為‘納私豔’,恐叫人言。”
“人言能殺我?”董卓慢慢地笑,“能便讓他殺。”
笑未儘,他忽然轉向呂布,眼裡露出一絲玩味的狠:“溫侯昨夜立得穩,今日在我相府——依然立?”
“立。”呂布道。
“立得久,腿也酸。”董卓仰身,手掌一翻,“朕——本相,賜溫侯坐。”他把“賜”字吐得像一塊石砸在水裡,砸起許多小漣。王允眼角抽了一抽,袖裡的戒尺壓下去又鬆開。
呂布不看椅,不看酒,隻把盞推近一寸,再推回原處:“不坐,是矩。”他又將盞送向案中央,離董卓盞不過兩指,“不爭,是禮。”短短兩句,擋住“賜”,避開“坐”。
董卓笑聲驟收,眉心壓下一道橫:“好矩。”他把盞一摔,“既如此——賜你‘利’。”手一揮,內臣捧盒而出,盒開,金帶光冷。董卓食指敲盒:“此帶賜溫侯,表赤心。”
呂布眼神不動:“金帶請入護道台,換粟千石。”他把“請”字明明白白挑出來,像把盒子推回“公器”的光下。
董卓眼裡的火隻微微一舔:“性子硬。”他忽地又笑,把“利”之門掩上,轉去扯“情”:“司徒之女,美。溫侯昨夜也看見了。”他指向內簾,“本相要她。溫侯可有不忍?”
“有。”呂布立著,胸膛起伏有度,“不忍看太師壞自家名。”
董卓一愣,笑意在臉上扯了個生硬的弧:“溫侯好舌。”
外席至此,名與利與情,三番五次,仍生生未破呂布之“矩”。
李儒把袖口捋了一線,低聲報與董卓:“外席止。入內席。”
董卓點頭,站起,笑意又回:“公宴本色,已謝護道之勤。今內堂設清賞,再謝溫侯之‘道’。”他加重“清賞”二字,像要用香與聲把人的骨頭泡軟。禮官一揚手,鼓樂換席,內堂帷幕半垂,香從殿角暖爐裡緩緩吐出,帶一絲異域的甜腥。
——
內堂,比外席更暖,燈位更低,香更密。
地上鋪的是西涼氈,密得腳步無聲。胡姬退去,換洛女雅舞,細腰薄袖,眼波如水。
李儒親自舉盞,盞中不是酒,是“龍涎酥”化水。香氣如絲,從鼻後勾住人的喉結。
“溫侯。”李儒微笑,“此水無酒,卻可醉。”
“醉不在水。”呂布道,“在心。”
李儒笑意淡淡:“溫侯心可醉否?”
呂布不答,目光落在暖爐上方風口。風口旁擺了一株四季青,葉邊沾了細白的粉。呂布緩緩朝前一步,掌心掠過風口,像抹過一條看不見的線。香流的走向隨之一偏,甜腥淡了些。他才抬頭看李儒:“毒士,善於‘香’。”
“溫侯善於‘風火’。”李儒笑,“各有長短。”他把盞推近,“溫侯不坐,是矩。然今日相府清賞,非‘私宴’,護道之章,未禁公賞。溫侯可飲可不飲,皆在‘矩’。”
“矩在心,不在章。”呂布把盞推回。
李儒眼裡那道影一動,輕輕一歎:“溫侯不飲,某便換‘利’。並州刺史之印,西園右將之位,皆可請;洛陽城中兩庫之糧,十萬計,半歸護道,半歸並州軍。”他說到“半歸並州軍”時,目光直直刺來。
呂布笑意薄,如刀背掠過水麵:“十萬之糧,分‘半’則亂矩。儘入護道台,台以紅梅驗形,禦史驗賬。並州軍隻護,不取。”
李儒點點頭,笑意更溫:“最後一項:情。某以為,司徒之女入太師府,反安。溫侯今夜回去,必受司徒與太學眼目所纏,名義重,情義重,人難行。入太師府,反輕——輕則易行。”他把“易行”二字說得很慢,像把一口溫水喂到人唇邊。
呂布眼底光微沉,竟露出半分“軟”。他抬眼,看向簾外,並不見人,隻見一角紅影——那是貂蟬今日束在腕上的紅綾,風自外堂送入,綾尾在簾下輕輕一彈。
他把這“一彈”收進眼裡,眸光裡忽然有了某種“近乎心動”的遲疑:“太師之府,固安。”他頓了頓,“但名不安。名不安,則世不安。毒士之計,是‘二席’。某之‘矩’,隻一線。”
李儒笑容微斂,袖中手指敲在盞足,發出細不可聞的“嗒嗒”。他知道,困不住。索性抬手:“既如此,溫侯可否留一刻?本相欲聽一曲,名曰《醉中問將》。”
“問。”呂布道。
李儒笑:“將軍之‘道’,護誰?護得幾時?”
呂布把盞舉起,盞中茶仍舊,香亦仍舊。他目光跨過盞口,落在簾外遠處——仿佛透過香霧,看到了太學門前那一道刃痕:“護陛下,護百姓,護士人。護到鐘不再隻為示心,而為報時。”
“報時?”李儒怔了一息。
“是。”呂布合盞,盞與盞距離隔一線氣,“何時殺賊,必有時。”他說“殺賊”兩字時沒有提氣,卻重得像把窗紙上的霜壓裂了一條細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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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卓在內堂坐到煩,忽地把手一揮:“好話多,酒花少。司徒,擇吉個屁,今夜就把你家丫頭搬來。搬不來——”他眼中狠意一閃,“本相也能‘請’。”
王允麵上仍恭,袖中戒尺緊了又鬆:“太師若強‘請’,王某便以紅梅印把此‘請’寫在太學門上。”
董卓冷笑:“寫。寫得越多,本相越高興。”他起身,衣襟一翻,肥肉隨之蕩起一圈圈陰影,“內堂喝到此。司徒,明晚本相再赴你府外園,聽‘鳳來儀’第二折。若第二折唱得好——人,我便要。”
“請。”王允道,“明夜奉曲。”
董卓甩袖而去。
李儒未動,目光長長落在呂布臉上,緩緩道:“溫侯,明夜本相設二宴——一在相府外廊,名曰‘賞軍’,一在安福門內暖閣,名曰‘清賞’。本相會擇一處臨時改轍。溫侯若真有‘道’,當能‘隨處為矩’。”
內堂涼了半寸。
王允與呂布對望一眼,各自心中都把“二宴”的影子收存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