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雨細得像一層極薄的絹。
從北闕簷頭垂下,霧把城牆磨得柔了一圈。
玄武門外,昨夜新立的法榜被油紙罩著,榜角綴著水珠,像一排細小的鉚釘。
巳時未到,北門鼓忽作“咚、咚、咚”三響——並非軍號,是遠來驛騎敲城的節數。
門扉開了一道縫,一麵泥斑斑的檄旗先伸了進來。
驛騎披雨入城,鞍後大筒內塞滿了檄文,筒口封泥上壓著一方“冀州袁”小印。小吏接過,沿街奔走,高聲喝道:“冀州袁氏起諸侯聯軍討董檄!城中看榜——”
雨線把聲音切成了一顆一顆的珠子,落到瓦上滾遠,再落到人的耳裡。
不到一刻,北市與太學前便圍滿了人。
黑骨扇搖了兩下,椒香還未飄開,便被雨壓回袖裡;讀書人擠到前排,市井漢子踮著腳,眯眼去看那行字:言董卓專擅國權,焚宮遷帝,禍亂天下;言東州、西州諸侯願共起兵,尊王攘夷;言洛陽有“武夫籍勇,輕禮恣行”之患,願“共議軍權,以救社稷”。末尾幾名,引得人心一緊:袁本初署盟,曹孟德附議,韓、鮑、孔、劉、孫諸家鹹應。
“洛陽也在檄裡……”有人低聲。
“說‘武夫’——”另一個人的喉結動了一下,眼角下意識瞥了一眼玄武門方向。
北門校尉把檄文呈上北道行軍司。門內隻有兩張桌:左圖右冊。
呂布立在圖前,右側是王允、溫璋與太常卿,張遼、高順、孟竺分立兩旁。雨聲敲門楣,像人心上細細的鼓。
王允用玉笏輕點檄尾:“他們言‘尊王’,而不知天子在此;言‘議軍’,而不見我已立‘禮設路’。此檄既善且險。”
溫璋翻開檄文副本,眉心一蹙:“末段稱‘洛陽武人恣行’,此句若不解,太學諸生要被引去。”
“李儒在檄裡。”張遼淡聲,“他借諸侯之檄,把城裡‘雨’順手加重。”
呂布未言。他看著檄文,指尖輕輕敲在桌沿,像是把字一顆顆抖開。他忽地笑了一下,笑意淺,像清水上的一圈漣:“好字。‘尊王攘夷’四個字,拿來用。”
王允抬眼:“你要怎麼用?”
“把‘尊王’的‘王’,從他們的口頭搬回朝廷的案上。”呂布道,“他們檄裡所立的大義,本該從洛陽出去,不該從酸棗或冀州來。既然他們傳檄,我便以天子之名發檄,‘奉天子檄諸侯’,請他們‘歸路’,不請他們‘來奪路’。”
溫璋會意,眼裡光一亮:“以‘奉’回‘討’。”
“再者,”呂布用指腹在圖上輕輕揉了揉洛陽二字,“檄所言‘共議軍權’,我與他們約:軍號歸天子,軍令分三司,盟主可以推袁氏;但凡入洛之軍,旗須綴‘王字’,令須署‘尚方環’。他們要麵子,我給;他們要柄,我隻給七分的柄,剩三分壓在劍環上。”
太常卿失笑:“你這三分不重,彆人拿不動。”
“拿不動,心便不亂。”呂布收笑,轉首向王允,“司徒,今朝請一物:‘天子檄文之印’,昔日尚少用的‘告天下’古式,我來寫。”
王允看他片刻,笏板在掌中輕輕移了半分:“字你寫,‘度’我把。”
……
午後,小花廳裡擺了三方兵棋盤。
第一盤是洛陽城與西北的函穀、成皋;第二盤是酸棗、野王、河內、潁川;第三盤是洛水以北的鹽道與胡商票號所在。雨意未歇,窗下有一條細細的水線,從屋簷滴入小石槽,連成一串“叮咚”。
呂布把檄文攤開,拿竹簡撐住,又把毛筆在硯裡輕輕一撥,轉身時,溫璋已鋪好“奉天子檄文”的紙。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呂布提筆,第一句落得很穩,“朕與百官避難京師,賴城中軍民扞衛,躬行‘禮設路’,尚方禦劍在側,三不斬以定人心。今聞冀州袁氏率諸侯興義兵以‘尊王’,善。然大義當歸朝廷,軍權宜歸法度。今檄天下:諸侯各整軍旅,聽北道行軍司節製;盟主推袁本初,於轘轅會期,朕遣中使監盟,尚方禦劍在焉;凡入洛之軍,旗左書‘王’、右書‘禮’,軍令署‘環’,敢有奪民糧、擾市價、越禮法者,雖侯王,斬無赦。”
字一行行下,王允在旁點頭,太常卿看至“王”“禮”“環”三字並列,長長吐出一口氣。溫璋在旁添注:三司分鑰照入檄附法;商賈白符受護;太學三約隨檄張示。
“字好,”王允收筆,目光轉至三盤棋,“隻是字之外,還得‘談’,要有‘笑’。”
“笑?”張遼挑眉。
“談笑,可以定人心。”王允把第一盤棋往呂布麵前推,“本初、孟德、文台、孟起、伯珪,諸家使者已在城外驛所歇腳,明日午時入府。你把他們驚的心放下,把該要的東西拿起;記得用笑。”
呂布笑意又淺淺浮出:“笑,給他們麵;拿,給洛陽命。”
……
第二日晝時,雨小了些,天色灰白。
司徒府外竹子抖去水珠,門前懸一麵小小的獅首環旗——尚方禦劍不出,隻借環代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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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節依次入席。冀州袁使衣紫,腰懸玉飾,言語間自有一股據上風的氣派;兗州曹使衣青,眉眼精明,先看人後看席;長沙太守孫使披緋,腰間佩刀細巧,舉止快利;北地韓、並州鮑、北平公孫諸使亦各有神色。眾人還禮畢,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呂布身上。
呂布今日未係金環佩,隻束玄帶,衣上素紋如水。他拱手:“奉先失敬。諸位奔波雨路,辛苦。今日先談字,後談兵,字定,兵不亂。”
袁使一笑:“將軍便是呂奉先?少年英烈,名動京師。今諸侯聯軍傳檄,願與洛陽‘共議’。”
呂布微一頷首:“‘共議’之‘議’,須著台。諸位既尊王,今日便請看此檄——”他把“奉天子檄文”遞上,手仍按在檄尾。袁使眼角微挑,接過一看,眉意一鬆,旋即又緊:朝廷“奉天子”發檄,盟主可推袁,但軍令掛“環”、旗綴“王禮”——這三筆,讓“尊王”的旗號不能被人私用,又讓“盟主”的柄不至脫手。
“本初公必肯。”袁使掩下眼裡的小小失落,笑,“但洛陽若執軍令,諸將是否服?”
“軍令我不執,”呂布把檄尾輕輕一轉,“軍令歸北道行軍司,司即朝廷之司,令出有據。不服‘環’,便是不服天子。是服我,還是服天子,諸位自好選擇。”
曹使眯眼,看見呂布說這話時指尖極穩,心下暗讚:少年不把鋒露給人看,把劍藏在環裡。孫使抬腕飲茶,忽見案邊放著一個極小的沙盤,上麵以白豆作卒、黑豆作敵、細線作路,三處以紅印點了記號,像三隻不張揚的眼睛。
“此為何處?”孫使指。
“影營。”張遼代答,笑意很輕,“不掛旗,不設炊,護商拆車,十日一換。”
孫使一怔,笑道:“彆來我們地界拆得太狠,軍需也靠商。”
“軍護三色,先護白符。”呂布把“白符”遞給孫使,一枚薄薄的竹牌,牌上刻著一隻小小的環,“此符出城,軍前護行,所過諸關不收一錢。誰敢擾,問環。”
“好。”孫使把符揣進懷裡,對這支年輕的軍的“度”,心裡多了幾分信。
袁使咳了一聲,欲將話題拉回盟主之位:“盟期何在?”
“轘轅。”王允接過話,“天子遣中使監盟,太常卿主禮,洛陽備禮,袁氏坐盟。座上諸君,名字當署‘奉檄盟書’之首行,以正天下。”
幾名使者對望。冀州要麵,洛陽給;軍令歸朝,環在側;“白符”護商,太學有約——這局看著柔,其實每一個角都釘了釘。曹使把杯盞一按,笑:“孟德自當奉檄;但尚有一疑:洛陽‘武夫藉勇’之語,檄末有之。此疑不解,諸生不安,兵心亦不安。”
“解。”呂布笑,笑意裡帶著一點養在雨裡的暖,“洛陽立‘禮設路’,懸‘三不斬’,劍在環上不在血上。昨夜所清趙常侍,尚方劍未出半寸。諸位若不信,我送你們去太學看‘軍學三約’,去市上看‘白符’,去玄武門看‘玄武幟’——那幟不是炫耀,是鎮。洛陽不是‘武夫’,洛陽是‘軍在禮中’。”
曹使叩盞:“善。”袁使點頭,含笑不語。其他幾家亦各現鬆色。
談及兵法,張遼推第二盤棋,把酸棗、野王間的幾條路以線串起:“諸侯行軍多聚酸棗。李儒善‘雨’,善‘香’,會從利路破你們的糧列。我們建議:沿潁川分三路輕騎,晝伏夜行,與影營相接,遇價亂先護商,再拆價,後拆人;糧列之外另置‘空車’,給他一個‘可打的肉’,他若咬,我們再‘剝勢’。”
“剝勢?”公孫使皺眉。
高順用筆在棋盤邊畫了一個弧:“不拚人,先拆他的‘勢’——拔槳、挑軸、割繩、不割肉。諸位若免不了要打,我們在成皋與滎陽之間立‘三鐵’:鐵蒺藜、鐵樁、鐵車,雨夜不追,白日不拚,先讓他自己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