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聲停得太久了。
風穿過旗幟,布麵輕微拍打木杆,像病人的咳嗽,乾澀、虛弱。虎牢關下,十八路諸侯的大營連成一片灰黑,火頭軍的鍋沿結著白霜,昨夜的湯皮浮著一層油花,被晨風吹得往碗沿聚又散。校場上掉了一隻韁繩的青驄仍被拴在樁上,耳朵偶爾豎一下,聽不見主人的口令,也等不到再次出征的號角。
帳中更靜。袁紹坐在中軍大帳的主位,華袍上金線折著冷光,他把酒盞提起又放下,提起又放下,像握著一隻燙手的舊夢。劉備站在側,攏著袖,眼神沉沉,像在看誰最後一眼。張飛在後,手指壓在蛇矛的矛刃上,指腹被寒氣咬得發白,卻仍不肯縮回去。關羽垂眸撫須,像一截青鬆,根紮在雪裡。
隻有曹操,在自己偏帳裡,從昨夜到今晨,始終鋪著那張沙盤。他把三根短木當作三英,左旋右旋,模擬那一日呂布戟風到來時的軌跡。他反複推演,推到木片哢噠相撞,推到砂粒滾落,推到自己指尖都磨出紅痕,推到眼底那點火不但不滅,反而越燃越亮——亮得滲人。他知道,上一戰,不僅僅是武力上的碾壓,更是節奏與洞察的絕對統治;這是一個不按常理出牌的對手,一個會讓所有“常識”失效的人。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越過營門時,死寂忽然被撕開了。
“報——!”一騎斥候從東側塵煙中殺出,馬口噴著白霧,馬蹄踏得泥雪四濺,直撞到帥帳前,翻身跪倒,聲音破裂,“虎牢關……空了!”
這句話像一把斧頭,把凝成冰的空氣劈成兩半。帳簾內外的人同時一震,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空了?那座吞人不吐骨的雄關,一夜之間,空了?
袁紹第一個回神,卻不是喜,而是額角青筋微跳的詫怒:“如何個‘空’法?”斥候咽了口唾沫:“城門大開,無旗無鼓,無兵無馬,連炊煙都無……隻餘風雪入城,鷲鳥立在女牆上叫。”
喜訊沒有點燃士氣,反而像把浸了酒的火撒進窄巷,轟地引爆了積年累月的猜忌與私心。
“哈哈,妙哉妙哉!”袁術先拍案大笑,笑意裡滿是譏誚,“好一座空關!怕不是你袁本初與那呂奉先私相授受,先引眾家深入,再合兵關上,一網打儘!這等奸謀,你也使得出來。”話落,公孫瓚冷笑一聲:“或是某人糧儘心怯,暗地裡與呂布通氣,借機抽身罷。孟德,你怎麼看?”他話裡“孟德”二字吐得又冷又重,像在石上擦刀。帥帳內霎時人言洶洶,彼此目光都像刀。
就在此時,一個小校捧著一塊被血水浸紅的殘紙闖入,戰戰兢兢道:“啟……啟主公們!營外小集的牆上,貼著這等檄文,署著司徒府半印,眾人圍看,已……已亂。”袁紹急令呈上,眾人圍攏一看。殘紙上四行字,粗礪卻力透紙背:
“虎牢既空,天機已轉。
先入者封,後至者從。
有功者,明詔不吝;
疑者,功名自絕。”
短短二十字,像在沸油裡丟了一把鹽。袁術眯起眼,怪笑:“好個‘先入者封’,好個‘明詔不吝’!本初,這印從哪兒來的?”劉備眉心微蹙:“此印……不真。”他說的是實情,可“半真半假”的毒,才最讓人心口發麻。曹操沉聲道:“這是人心之計。”他抬眸,環顧一圈:“今關雖空,未必無伏。諸君若為天下,請以一體觀之——”然而理智的聲線,在洶湧的欲望與多年的輕蔑裡,像被風吹散的燭火,轉瞬就被噓聲、冷笑與互掣扯得七零八落。
“誰先?”“我先!”“你敢?”“你試試!”
爭吵像雨點砸在鐵皮頂上,劈裡啪啦,越來越密。有人拔刀,有人推桌,甲片互相碰撞,發出刺耳的刮削聲。袁紹的手抖得連杯中酒都濺出一線,在空中畫了一個短促的弧,落在虎皮毯上。
就在這邊將帥臉紅耳赤時,那邊——
虎牢關城樓之上,風更冷,視野更闊。城外雪野空寂,像一張鋪開到天邊的白紙。女牆上立著一杆黑底白字的小旗,旗麵隻寫一個字:“空”。
呂布披著玄色戰披,立在城頭,手扣住方天畫戟的戟身。戟尾輕輕一點垛口,發出低沉的一聲,像是對城、對地、對天敲了一下。他鼻端呼出熱氣,化成白霧,很快被風吞了。他沒有回頭,隻問:“幾成?”
陳宮站在他背後半步,衣襟掠風,黑發裡有一縷雪。他的眼像兩口井,深,不見底。他輕輕一笑:“一言耳。”他抬了抬下巴,“‘先入者封’——不過是把‘功’字寫在風裡,諸侯就要伸手去抓。抓著風,手卻自然先去摸刀柄。空關不過一座城,空的應是他們的心。”
呂布低低嗯了一聲。陳宮把手背到身後,像是談一些與殺伐無關的閒話,聲音卻節節推進:
“主公,此計名曰‘三空’。一空,空關,以疑。關門洞開,疑竇叢生。諸侯之膽先空,盟之根再空;
二空,空都,以遁。洛陽已焚,百工已遷,人心之器,皆為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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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空——”他轉身,看向遙遠的東方,“空倉,以斷。待他們為一個‘功’字自相爭奪時,我軍從側翼繞走官道,直取敖倉。彼之糧草一空,兵未動而誌先死。主公,你這一退,不是避鋒,是掏心。”他最後四個字說得極輕,像雪落瓦麵,卻冷到骨裡。
呂布這才轉身,目光穿過陳宮肩頭越過城垛,落在冬日霞光裡一線纖弱的官道上。他唇角淡淡一挑:“你掏人心,我掏人膽。膽心俱失,諸侯何足道?”陳宮笑意更深,拱手一禮:“奉吾主一言,可亂天下侯。”
鼓聲在城上擂起,但不是出征,這是撤的鼓——行伍裡最整齊的一種節奏。步卒背甲束縛的皮帶都收得恰好,馬鐙上的鐵環無一敲響。旗在風中一麵麵翻動,卻沒有一麵出列。整城空無一兵——真空,而非虛。遠處有鷹從城影裡振翼而起,黑影在冰麵上掠過,像一筆鋒利的墨。
回到聯軍帥帳,聲音已經變了味兒。開初的嘈雜裡還夾著幾分豪氣,到此刻就剩下臟氣和殺氣。
袁術把手中玉杯一摜,碎片濺起,冷冷道:“某不陪諸公玩這些虛頭巴腦。我袁家軍不做彆人上功的梯子!”他猛地站起,拂袖欲出。有人冷笑:“走得倒快!”有人陰陽怪氣:“糧是不是也沒了?”有人“鐺”的一聲拔出佩刀,刀鋒寒光晃了帳頂。場麵在半息間瀕臨失控。
曹操在這喧囂裡,靜得可怕。他垂目片刻,忽然長長吐出一口氣,像把胸口那團火按在了冰上。他站起,向四麵作揖:“諸位,某糧儘。”眾聲一滯。他又道:“兗州尚有要務,不敢久留。虎牢之戰,諸君皆英。我去也。”語氣平平,不疾不徐,像在說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可這平靜,本身就是一把刀。袁術冷哼一聲:“走走走,都走罷!”他一抬手,親衛掀簾,袁家軍營旗如潮水般起落,潮頭已向東。隨之而起的,是公孫瓚的白馬、韓馥的黃龍、張楊的黑雁……昨日還號稱五十萬的赫赫聯軍,此刻在“勝利”的門前,比戰敗時崩得更快。
劉備冷眼旁觀,終於發出一聲不屑的嗤笑:“可歎。”他轉頭看關羽、張飛:“三弟,二弟,收兵。”關羽一拱手,張飛把蛇矛往地上一頓,悶聲應是。袁紹握著盞柄的手終於鬆了,金絲的光暗下去,像是舊時代在他掌心裡熄了。他張了張嘴,想說“且慢”,聲音卻卡在喉嚨裡,吐不出來。他忽然明白,有些事不是喊住幾支軍就能挽回的。盟,是在空中編的繩;風一大,自己就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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