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雖仍硬,卻不再像刀子。
入並州界的那一日,天光低垂,雪後薄日把山嶺的脊線磨得柔軟。自敖倉啟行的第一隊糧車在前,帷布上燙著兩個大字:“並”“民”。車轍壓過凍土,發出沉穩的“咯吱”,像鼓點,一下接一下,穩到讓人心裡也跟著安靜下來。
“義燈——點!”隨行的狼騎在每一處渡口、每一座橋頭、每一個縣治前都點燃了白日不熄的燈。燈芯浸著清泠的油,被風一吹,火焰微微伏一下,隨即又立起。燈下立著法牌,黑底白字,不多不少四行:一先孤老,二及軍屬,三惠鄉裡,四禁擾掠。牌旁一具斬台,如一塊無法繞開的黑影,穩穩鎮在市口。
沿路的百姓圍著官道。有人把最後一捆柴火抱來,插在路邊當作燈架;有人把家裡唯一的紅綢從箱底翻出,係在竹竿頭,隨著風輕輕擺;還有人背著老母、牽著孩子,踏著雪,遠遠地看,一雙雙眼睛亮得像新磨出來的銅。有人在低聲念叨:“不奪民一粟,不擾市一錢……”像念咒,像念經,越念越有底氣。
入晉陽城時,天色已近黃昏。城門洞開,兩行火把如龍,紅焰把城磚烤得發出細微的“啪嗒”。甲騎入城,軍號不吹,鼓不擂,隻有馬鐙輕輕碰觸的金聲——那不是炫耀,是一種自持。呂布騎在最前,玄色披風垂在鞍後,方天畫戟斜插在背,戟鋒在火光裡輕輕一閃,像一筆冷光。城樓上掛著舊時並州牧府的牌匾,邊角裂著縫,風穿過,發出呼呼的聲響。陳宮抬眼望了一瞬,轉頭看向呂布:“主公,這一回,不是回營,是還都。”
“還都,”呂布重複了一遍,唇邊泛起一絲淡笑,“先還民心,後還城池。”
城內的歡迎不似前朝那種鼓樂喧天,更多的是一種沉默的熱:戶戶門前都點了小燈,燈下擺了一碗熱湯,一盤粗鹽,一片黑麵餅。並州軍行經之處,士卒不敢取,卻一路聞著那股混著麥香與鹽氣的熱,心裡像有人從爐膛裡舀了一勺火,輕輕放進去。
晉陽公府大堂,燈火映得梁柱生光。堂前鋪著的不是錦毯,而是新裁的粗布,上麵繡了“民”字,針腳粗直、力道十足。陳宮主位右下,張遼、高順分立左右,府吏、郡丞、縣正各據次座。又請來並州舊耆、兵家子弟與匠作頭目,共為聽政之客。堂中無絲竹,隻有銅鐘一口、鼓一麵,鐘鳴三下,鼓應三節,禮成。
呂布上座,視線從每一張對他的目光上掠過。他沒有穿朝服,而是戰袍加玄披,腰束三係。等鐘聲最後一縷餘韻散儘,他開口,聲音不高,卻像那口鐘一樣清:“今日還都,並非為慶捷一戰,乃為重整州政。陳宮。”
“在。”陳宮起身,向眾人一揖,展開一卷新墨未乾的文書,“並州新政,計十二條,請主公裁可,請諸位共聽——”
他朗聲而讀,每一條都像釘子釘在堂板上:
“其一,倉廩之法:敖倉為首,州內六郡各立義倉,春收秋入,冬出以粥。倉不姓官,不姓貴,姓民;倉吏三人共印,印以‘並’與‘民’為信。
其二,糶法與券法:並券為憑,以鹽為底,以鐵為保。三等平糶,軍需為先,孤老次之,商旅與鄉裡按券序。偽造者斬,囤積者科。
其三,義燈之製:燈不熄,法不折。凡縣治與渡市處,皆立義燈,民自結護燈會,官佐以責。敢毀燈者,斬。
其四,軍紀十條:不擾民、不取私、不入市賭、不奪女,諸條具列。軍門、關市置斬台,軍法先行,示不貸之意。
其五,市易之章:舊時豪右之保束解,改為券保。凡交易以券記,舊賒儘除。鹽、鐵、布、舟四行歸鹽鐵都曹總理,以稅為法,不許私evy。
其六,百工之署:百工遷並者,籍入工籍,合“鐵”“車”“弓”“甲”“舟”五作,設校作、匠正,歲考有賞。徒工不得私出州境,三年為期,期滿隨意。
其七,屯田之議:春來水退,選並州空閒之地,軍民共屯。軍屯為骨,民屯為枝,以渠為界,以燈為心,歲末以成數定賞罰。
其八,河渠與驛路:修晉陽至敖倉官道,沿渠設三十六驛,驛中置小倉與燈,冬供粥,夏供水。渡口以券通行,減徵雜費。
其九,戶籍與保甲:三戶為保,十保為社,社立社長,夜有巡,晝有記。盜起則保不辭勤,兵過則社不得索。
其十,學與禮:設義學於縣,教童二百字,第一字為‘民’,第二字為‘信’,第三字為‘義’。士子習律令,讀《孝經》《周禮》之外,兼讀《食貨誌》。
其十一,訟與刑:郡、縣各設聽訟之廳,禮三問而後斷。輕罪杖、徒,重罪斬於牌下。軍犯從軍法,民犯從州律,不相混。
其十二,外約與內守:諸侯來使,先講法而後講利;郡縣之內,先守法而後講情。諸曹各立“約冊”,按月考課,達者用,失者黜。”
每讀一條,堂上就傳來一次低低的吸氣聲。並州耆老撚著胡須,眼裡潮起潮落;匠作頭目不住地點頭,手心裡摩挲著老繭;幾名寒士悄悄互望,目光裡是按捺不住的熱。隻有坐在角落的幾位舊豪右,臉色青白交錯,嘴角時抽時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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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布聽畢,目光停在陳宮手中的文書上片刻,忽而伸手,把那卷文書按在案上。他起身,下階兩步,站到眾人可以仰視而又不必仰得太辛苦的地方,沉聲道:
“並州立國,不在城池,不在金玉,在這‘十二條’。今日起,軍為骨,法為皮,民為心。諸位,呂布出身並非貴閥,流離半生,知餓寒之苦。董卓焚洛陽,天下寒心。我呂布此來,不立新帝,先立新法;不爭宗廟,先安灶火。誰敢以私害此法——越燈者斬,毀券者斬,擾倉者斬。”
“斬”字落地,堂外風聲像被這一個字壓低了一寸。張遼、高順齊聲領命,聲音如鐵落石。
“主公,”一個沙啞的聲音在堂角響起,是一名背微駝、頜下斑白的老戶曹,他雙手抱著一摞舊賬冊,跪行到堂中,顫聲道,“小人三十年收租,見過四朝換印。今日見‘民’字上印,老眼……老眼不爭氣。”他說著,抹了抹眼角,“若按此法,倉在並州,心在天下。小人願捐舊法印一方,立新法。”他把那方舊印捧高,陳宮親自接過,置於案側,旁邊安下一方新印:一方刻“並”,一方刻“民”。兩印相對,像兩隻終於對在了一處的手。
也有人不服。一名衣袍華美的郡紳斜了斜身,拱手卻不跪,皮笑肉不笑:“主公立法,臣等欽服。然商賈之事本由鄉保操持,今儘歸並券,恐利儘於官,損於鄉右,鄉裡因而無力。”他話裡“鄉裡”二字咬得極重,暗暗攏諸豪至一處之意。
陳宮淡淡一笑:“‘鄉裡’二字,自古不該與‘豪右’並。利本不在官,亦不獨在鄉。並券,憑鹽鐵為底,穩價而已。若所謂‘鄉右’隻會把米壓在地窖裡看它生蟲,待饑荒時翻出來加價,那便不是‘鄉裡’,是‘鄉害’。並州用法,不用害。”
郡紳臉一紅,拱手退下。堂上有人忍俊不禁,低低笑起,笑意很快被呂布抬起的手止住。呂布不追小人之短,他把目光投向張遼:“遼,市易之章,你來定。”又看向高順:“順,軍紀十條,你記在斬台邊,教人天天照著念。”轉回陳宮:“宮,義燈與券法,由你主之。三月之內,燈至郡縣,券至鄉社。三月之後,考之。”
“諾!”三將同聲應。
新政當日,公府外的鼓不停,鼓麵不被重擂,不激昂,隻按時辰輕擊,像在給這座城校準呼吸。夜幕逐寸落下,晉陽城卻越來越亮。燈火自府門擴散,經街入巷,沿渠而行,最後把城牆上的陰翳也磨淡了。半夜時分,城上大鐘三聲,鐘聲不再孤立,西城、南城各處義燈下有小鐘附和,遠遠近近,像同一個心臟在多個地方跳動。
同一夜,長安。
未央殿外風更冷,火盆裡的炭紅得發白。董卓坐在榻上,肉眼牢牢按著一封急報:“並州還都,立十二條新政,券行民間,燈立四野,斬台嚴明,諸縣相應。”他冷笑:“一小州,也學人立法度?”李儒在旁,低眉順眼,聲音和緩:“相國,法度本是刀,握刀者得之。”董卓抬眼:“你是說——”李儒緩緩合扇,“並州之法,不逼帝室,逼諸侯;不搶稅賦,搶人心。威不在西京,在晉陽燈下。”董卓沉吟片刻,哼一聲:“三日後,發榜:京畿糶糧,賑四門;並嚴禁並券。再遣使至冀、兗,許其從京取粟,斷其向並州之路。”他以為這樣便能鎖住天下的胃。
王允坐在司徒府,燭影搖曳。他讀著從並州暗送來的小冊,冊麵不過竹紙,字也不雕飾,卻鋒芒畢露。“第一字‘民’,第二字‘信’……”
王允輕歎,“若非人心所向,安有法可立?”他把冊卷放入匣中,眼裡滿是複雜的光,既憂、又喜、又驚。蔡邕借宿府中,聞聲而來,捋須而笑:“並州此舉,近古井田之意而合今事之宜。可惜,法不由天子出。”王允道:“天子之名,今在相國手。”蔡邕歎:“是以天下有名無實,亦有實無名。”兩人對坐無言,燭淚滴滴。
兗州破廟,曹操熄了火,望向窗外的夜色。這夜在他眼裡不黑,像是蒙了一層未揭的紗。他對荀彧道:“並州之法,借其光而行之,不以嫉賢而自困。”荀彧拱手:“主公之明,天下知之。”二人相與長談,定下三策:一,立“互濟三路”,不與並州爭名,隻借法安民;二,募賢入幕,學其法而變其法;三,春後乘路,以義取地,不以兵奪市。此番定策,日後終成曹操之基。
而在袁術營中,燈光則刺人。袁術端盞,酒一滴未入喉,胸中火便燒了起來。他命人拆去幾處義燈,拆者未至,市民已聚。高順的斬台邊,那塊黑旗很遠也能看見。他看見那旗,忽覺胸口像被什麼壓了一塊石。他不信——又開始信——然後惱。
他罵了半夜,到天亮,忽又睡不著。醒來第一件事,是派親信去問:“咱營裡,可有並券?”左右吞吞吐吐:“……有兩張,是兵從鄉裡換米時收下的。”袁術眼前一黑,坐回虎皮椅上,喃喃:“連我的兵……也信那張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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