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九年。
淮南山區一座代號“六五”的機械廠,是淮省小三線建設的重要一環。灰撲撲的廠房依著山勢錯落搭建,廠區周圍是高聳的山壁。抬頭望去,隻見一線窄窄的、被山風吹得有些發青的天空。
林頌走到自己的辦公桌前坐下,桌子上,攤著《關於創刊六五廠報的工作意見》的稿子。
說來辛酸,她寫材料猝死了,三天前穿越到了這具身體上。
上輩子,她原以為端上鐵飯碗,就能過上朝九晚五、喝茶看報的生活了,結果天天加班,全年無休,遇到乾部調整期更是連軸轉。遙想她剛上大學寫給自己的一封信,希望自己畢業就養老。
林頌深刻反思道:她要回歸初心。
“林乾事,早啊。”隔壁桌的老趙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鏡,聲音帶著濃重的皖北口音,“昨兒個稿子寫得怎麼樣了?寫完了嗎?要的急。”
“寫完了,趙師傅。”林頌把稿子遞給趙師傅,“您幫我看看格式有沒有問題?”
老趙接過來,粗糙的手指撚著紙張邊緣,嘖嘖兩聲:“小林這字兒,真是越來越有風骨了,看著就舒服。”
他頓了頓,像是忽然想起什麼,帶著點長輩的關切,說道:“對了,下午那事兒……你可彆忘了。馬大姐親自交代的,三點,廠部小會議室。”
林頌眨巴了一下眼,是相親。
這事兒還得從原身的家庭背景說起。
原主林頌,京市人,父親林建國在京市是個不大不小的乾部,母親在林頌十歲那年病逝。沒多久,父親續娶了現在的繼母周美娟,還帶來一個比林頌小兩歲的繼妹林薇。林頌性子倔,跟繼母處不來。六五年,“備戰備荒建設三線”的號角吹響,繼母周美娟勸說林建國:“老林啊,支援三線建設是光榮的事,頌頌下去鍛煉鍛煉,將來履曆也好看……小薇身子弱,就在家附近找個工作,也好照顧咱們……”父親架不住枕邊風,林頌從京市來到千裡之外的淮南山溝裡。而繼妹林薇,留在了京市。
一晃四年過去,當初一腔熱血來支援建設的青年們,不少都在這大山深處成了家,落了戶。
像林頌這樣,二十五歲還單著,又明顯“心不在此”的女青年,就成了廠裡熱心大姐們重點“關照”的對象。
特彆是馬大姐,身為廠工會婦女委員,解決大齡青年的“個人問題”是她義不容辭的責任。
下午兩點五十,林頌踩著點來到廠部那排平房。
小會議室門口已經站著一個姑娘,穿著列寧裝,梳著兩條辮子,皮膚白皙,是經營管理科的薑玉英,省城人。
薑玉英看見林頌,快步迎上來,親熱地挽住林頌的胳膊,說道:“林姐,你來了。”
“嗯,薑乾事。”林頌淡淡點頭,不動聲色地抽回手。
她對薑玉英印象不深,隻聽說這姑娘有點嬌氣。
相親對象一個是機修車間的張連成張師傅,人老實肯乾,就是家裡負擔重,下麵有五個弟弟妹妹全靠他拉扯,耽誤了自己。
另一個是附近小河村的,叫韓相,在小河大隊當記分員。
記分員在鄉裡吃香卻不及職工體麵,但馬大姐也是沒辦法,廠裡條件稍微好一點的同誌都被搶走了,現在隻能是矮個裡挑高個。
薑玉英突然緊緊抓住林頌的手腕,力氣大得讓林頌微微皺眉:“林姐,馬主任原本安排我跟韓相談,但我……我想跟張連成同誌談!林姐,你幫幫我,好嗎?”
林頌挑了下眉,點了點頭。
薑玉英一副劫後餘生的樣子:“謝謝你!林姐!真的謝謝你!”
她生怕林頌反悔,立刻鬆開手,幾乎是跑著推開了小會議室的門,朝著裡麵那個男青年快步走去。
林頌則推開了旁邊另一間門。
一個男人背對著門口,站在窗邊,身形挺拔,似乎在看著窗外光禿禿的山梁。
聽到開門聲,男人緩緩轉過身。
他模樣很好,輪廓分明,鼻梁高挺,嘴唇的線條薄而清晰。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雙眼睛,瞳仁的顏色很深,初看平靜無波,甚至帶著點溫和的、近乎謙卑的笑意。
但林頌隻和他對視了一瞬,她浸淫體製內多年、閱人無數的本能立刻拉響了警報。
那看似溫和的笑意,並未真正抵達眼底。
“你好,同誌。”男人開口了,聲音低沉悅耳。
他向前走了兩步,微微欠身,姿態放得很低:“我叫韓相,在小河大隊當記分員。”
“林頌。”她報上名字,伸出手與他輕輕一握。
男人的手掌乾燥、有力、冰冷。林頌收回手,開門見山:“韓同誌,你家裡幾口人?讀過書嗎?”
韓相似乎對她的直接和審視的目光毫不在意,那點初見的“溫和”笑意依舊掛在嘴角。
他語氣平緩地回答:“家裡四口人,我爸媽,還有一個弟弟。讀過幾年書,初中畢業。現在在大隊當記分員,記記工分,算算賬,農閒的時候幫忙修修拖拉機、水泵,掙點零錢貼補家用。”
林頌太熟悉這種人了。
心思縝密,善於觀察,懂得隱忍,表麵上表現得十分友善,其實內心卻充滿了算計和陰謀,簡直太適合工作了——精準捕捉到領導的意圖,巧妙避開各種明槍暗箭,為了目標不動聲色地周旋。
林頌腦海裡突然有了一個大膽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