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眾業公所theshanghaistockexchange）內，人聲鼎沸，煙塵繚繞。巨大的黑板上寫滿了密密麻麻的粉筆字，股票代碼與價格如同戰場上的旌旗，隨著報價員聲嘶力竭的喊叫被不斷擦去又重寫。空氣濕熱而汙濁，混合著汗味、雪茄味和一種近乎實質的金錢焦灼感。西裝革履的經紀人與長衫打扮的本地投機客擠作一團，每一雙眼睛都緊盯著黑板的每一次翻牌，每一次價格波動都引發一陣壓抑的驚呼或懊喪的咒罵。這裡是沒有硝煙，卻同樣殘酷的戰場。
對大多數投機者而言，這裡是實現一夜暴富夢想或頃刻破產噩夢的賭場，他們的情緒被冰冷的數字牢牢操控。對外國洋行和大型資本而言，這裡是收割韭菜、操縱市場的狩獵場，他們憑借信息優勢和雄厚資本興風作浪。對汪偽政府與日本軍部，股市是變相汲取民間資本、維持統治經濟的工具之一，他們暗中操縱政策，配合己方代理人牟利。而對肖衍，今日此地，卻是一個執行特殊指令的舞台——他必須利用一次精心策劃的市場波動，完成一次關鍵的情報確認與資金轉移。
指令來自“賬房”，異常簡潔：“明日開盤，全力做空‘華南棉紗’，跌幅逾一成五時，反手吸納。”這並非尋常的情報傳遞，而是一次直接的市場操作指令。目標是利用市場恐慌，與一位潛伏極深的、代號“深藍”的內線完成一次身份確認通過特定的資金流向和操作節奏）。“華南棉紗”這家公司背景複雜，與日本軍需采購密切相關，其股價波動足以吸引各方目光，正是渾水摸魚的最佳掩護。
肖衍並未親自下場，他通過彙豐的交易渠道，但更關鍵的是，他啟用了一位外圍聯係人——眾業公所內的華人經紀人阿寶。阿寶三十來歲，精瘦乾練，穿著一件略顯寬大的舊西裝，眼睛滴溜溜轉，永遠閃爍著對金錢的敏銳嗅覺。他出身閘北棚戶區，摸爬滾打練就一身察言觀色、聞風而動的本事。他貪財，但更講“江湖規矩”，拿錢辦事，口風極緊。肖衍看中的正是他對市場細節的捕捉能力和執行指令的果斷。
這次操作的核心創意在於，將情報確認的密碼，隱藏在特定的金融操作節奏中。做空的力度、開始反手吸納的精確點位、以及吸納的批次和量級，共同組成了一套複雜的、一次性的動態密碼。唯有知悉完整計劃的內線“深藍”，才能從這片人為製造的恐慌中，精準識彆出友軍的信號並完成回應——或許是通過另一家經紀行進行一筆對應的、看似對手盤的操作。市場本身的喧囂和複雜性，成了最完美的通訊護盾。
選擇股市進行操作的邏輯無懈可擊：1.合理性：銀行家進行市場操作合情合理，毫無破綻。2.隱蔽性：無數交易同時進行，單筆操作如滄海一粟。3.高效性：價格波動瞬時反應，指令執行與確認可在極短時間內完成。4.乾擾性：市場天然混亂，易於製造噪音，迷惑對手。5.雙重收益：既可完成任務，若操作得當，還能消耗敵方控製的市場資金，甚至小賺一筆充作活動經費。
肖衍在公所附近的咖啡館裡，通過公用電話打給阿寶，聲音平靜無波：“是我。聽著：華南棉紗，現價七塊二，開市拋空五千股，每跌一毛，加拋一千。跌到六塊一，停。然後，市價吸籌，每次五百，分十次吃進。”指令清晰、冰冷，沒有任何多餘的字眼。電話那頭，阿寶呼吸略微加重，迅速重複了一遍指令，確認無誤，最後隻問了一句：“老板，吃到多少算夠？”“吃到我不讓你吃為止。”肖衍說完，掛斷了電話。絕對的信任與絕對的控製，儘在這冰冷的對話中。
1941年的上海股市，是孤島畸形繁榮最極致的體現。戰爭封鎖導致物資奇缺，反而刺激了投機狂潮。橡膠股、紗廠股、各種概念股被輪番爆炒，背後常有外資背景的信托公司和日偽勢力的暗中操縱。法律與監管形同虛設，內幕交易、散播謠言、聯手坐莊是家常便飯。這裡既是冒險家的樂園，也是無數平民傾家蕩產的墳場。每一個數字背後，都是赤裸裸的貪婪與恐懼。
眾業公所是一座由數字、欲望和絕望構築的巴彆塔。在這裡，人類的情緒被簡化為價格曲線的上下波動，文明的規則讓位於最原始的弱肉強食。今天，一場精心偽裝的狩獵，即將在這片資本的叢林裡上演。開盤鐘聲如同發令槍響。阿寶像獵犬般衝入人群。“華南棉紗”的粉筆價格開始如同中了魔咒般一路下滑，拋盤洶湧，引發連鎖恐慌。阿寶嚴格執行指令，麵無表情地拋售、再拋售。當價格擊穿六塊一的防線時，他猛地停手，轉而開始小單、緩慢地吸納。在混亂的交易所的另一端，另一家經紀行的席位前，一位同樣冷靜的操盤手，似乎注意到了這反常的節奏，開始進行對應的操作。信號，無聲無息地發送與接收。肖衍站在咖啡館二樓窗前，俯瞰著這一切，直到電話響起，傳來阿寶簡短的聲音：“老板，辦妥了。”股市的圍獵剛剛落幕，而真正的諜戰，已通過這一串串跳動的數字，完成了關鍵的一步。
整個過程中，肖衍外表冷靜如磐石，甚至還有閒心品嘗咖啡。但內心深處，他精確計算著每一分錢的風險，評估著計劃暴露的可能。每一次價格的劇烈波動，都牽動著他緊繃的神經。這不是賭博，而是精密計算下的行動，但計算之外，仍有不可控的市場人性帶來的巨大壓力。成功後的短暫鬆弛，迅速被下一項任務的壓力所取代。
巨大的黑板是公開的戰場，也是信息的迷宮。粉筆字隨時可被擦去，象征著財富的虛幻與信息的易逝。電話線是看不見的神經，傳遞著指令與陰謀，連接著分散的個體，構建起一張無形的控製與信息網絡。
《史記·貨殖列傳》中“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的論斷，在此刻的交易所得到了最淋漓儘致的體現。肖衍正是利用這人性的普遍弱點，將謀報活動隱藏於熙攘利往之中，可謂“大隱於市”的現代詮釋。
慶國慶，迎中秋，八天假期每天連更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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