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二十六日的清晨,上海在徹夜的恐慌後陷入一種精疲力儘的死寂。雨水洗過的街道空曠無人,連平日最早起的報童都失了蹤影,唯有濕漉漉的柏油路麵映照著鉛灰色的天空,像一塊巨大而無言的墓碑。法租界巡捕房的黑色巡邏車無聲地滑過路口,車窗後是巡警們警惕而茫然的臉——他們接到了加倍巡邏的命令,卻無人知曉這命令背後真正的風暴。
總領事辦公室內,阿爾貝·杜邦用一杯濃得像瀝青的咖啡強壓下喉嚨裡的苦澀。時間是他唯一的敵人,也是他唯一的武器。距離破譯信息中預示的“四十八小時”窗口,已過去了將近十二個鐘頭。
珍珠港的爆炸聲,徹底重組了遠東的權力棋局。上海,這座巨大的、不設防的國際都市,瞬間成為躺在日本戰爭機器刀鋒下的肥肉。公共租界的英美勢力已名存實亡,日軍部隊開進隻是時間問題。而法租界,這塊維希政府治下最後的、尷尬的“中立”飛地,其命運完全係於東京的一念之間,以及……像杜邦這樣的人能否在絕境中撬動一絲微小的變數。
勒克萊爾帶著一身寒氣推門而入,眼中血絲未退,但彙報條理清晰如常:“總領事,對皮埃爾公寓和辦公室的二次排查已完成。沒有發現與澳大利亞相關的書麵材料或記錄。但有一份被忽略的日程副本……”他遞上一張薄紙,“……是關於下周抵達的一個‘法國遠東經濟顧問團’的接待流程初稿,由皮埃爾生前協助擬定。”
杜邦眉頭微蹙:“經濟顧問團?維希派來的?在這個時間點?”
“名義上是維希政府派遣,旨在‘評估戰時經濟環境,維持法屬印度支那與上海之穩定貿易’。”勒克萊爾的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譏諷,“但行程有一處蹊蹺:顧問團預計停留五天,卻特意安排了兩天時間,參觀位於租界邊緣的第三號倉庫——那個我們庫存橡膠、錫錠等戰略原料的地方。理由是‘考察大宗商品倉儲物流’。”
·對維希政府而言:派遣顧問團是彰顯其對海外領地管轄權的例行公事,或許也帶有向日本示好的意味。
·對日本軍方而言:這可能是一個完美的幌子,允許其“專家”以合法身份進入並窺探關鍵設施,甚至為“日暉計劃”提供實時情報。
·對杜邦而言:任何非常規的、指向戰略倉庫的外部訪問請求,都必須被視為最高嫌疑。
·對顧問團成員自身而言:他們可能隻是官僚體係的棋子,對自身被利用的險境一無所知。
·對已死的皮埃爾而言:他或許早已察覺此行程的不妥,卻來不及深入調查。
一陣強烈的警覺如電流般擊穿了杜邦的疲憊。他猛地站起身,走到那張巨大的租界地圖前,手指重重地點在標為“3號倉”的位置上。
“考察倉儲物流?”他冷聲道,“在太平洋戰爭爆發後的第四天,一群經濟學家不去研究金融市場,卻要冒著風險參觀一個防守嚴密的原料倉庫?勒克萊爾,這絕不尋常。”
邏輯鏈條迅速在杜邦腦中成形:
1.時機巧合性:顧問團抵達時間與“日暉”計劃啟動窗口高度重疊。
2.目標針對性:行程直指戰略倉庫,與破譯情報完全吻合。
3.身份便利性:外交身份是絕佳的掩護,可合法接近目標,甚至麻痹守軍。
4.行動可能性:參觀過程中,成員或其隨行人員可輕易進行地形勘測、安保觀察,甚至……放置某些東西。
這個經濟顧問團,儼然成了“日暉”計劃可能佩戴的一副精致麵具。公開的“視察”與暗中的“窺探”,正如上海此刻的表象——法理上的自治與實力上的淪陷——形成了一種尖銳而危險的象征。
“勒克萊爾,”杜邦的聲音低沉下來,“馬基雅維利在《君主論》中寫過:‘目的證明手段正當’。我們的對手深諳此道。他們利用一切可用的工具,哪怕工具本身並無惡意。”他頓了頓,“我們必須假設,這個顧問團,無論其成員是否知情,都已被利用,成為了‘日暉’的一環。”
“我們不能拒絕訪問,那會立刻暴露我們的警惕,促使他們采取更激烈的方案。”杜邦沉吟片刻,眼中閃過銳光,“我們要反向利用它。勒克萊爾,做兩件事:第一,以總領事館名義,正式回複並‘熱烈歡迎’顧問團,並主動提出增派‘額外安保’,確保諸位法國同胞的絕對安全——讓你最精乾、最可靠的人穿上便衣,混入警衛隊,貼身觀察每一個成員的一舉一動,尤其是他們對倉庫哪些部分表現出‘異常興趣’。”
“第二,莫裡斯在哪裡?讓他利用顧問團官方通訊的頻道和呼號作為掩護,反向偵測是否有非法的、加密的短波信號試圖混入其中進行通訊。他們要玩把戲,我們就給他們搭一個更‘完美’的舞台。”
命令被迅速執行。領事館內,秘書處開始草擬熱情洋溢的歡迎電文;地下電訊室內,莫裡斯調整著複雜的接收設備,如同一個耐心的獵人布下聲音的陷阱;而在巡捕房的後間,勒克萊爾正在親自挑選一支由便衣憲兵組成的“儀仗隊”,他們的任務不是保護,而是監視與反製。
整個領事館仿佛一架突然被注入高壓蒸汽的機器,每一個齒輪都在沉默而高速地運轉。和平時期的外交禮儀,此刻變成了戰場上的戰術動作。
一小時後,莫裡斯帶來了初步發現。他的表情比平時更加凝重:“總領事,在顧問團預告的通訊頻率附近,我們捕捉到一段極其短暫的、未經備案的加密信號發射。信號很弱,發射源應該就在租界內,但無法精確定位。它出現的時間,恰好在我們發出歡迎電文之後。”
杜邦的心沉了下去。猜測被證實了。
這個經濟顧問團,果然是一個誘餌,一個陷阱,或者說,一把試圖用天鵝絨包裹著刺入租界心臟的匕首。
“繼續監聽,”杜邦命令道,聲音裡聽不出情緒,“勒克萊爾,顧問團抵達時,我要你親自去碼頭‘歡迎’。用你的眼睛,給我找出他們當中,誰的表情下藏著彆的內容。”
窗外的天空依舊陰沉。經濟顧問團的蹊蹺行程,不再是日程表上一個普通的備注,它已成了一場無聲戰爭的前哨接觸。杜邦意識到,他不僅要與時間賽跑,更要與一場精心編排、戴著友好麵具的入侵賽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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