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二十八日,淩晨五時三十分。距離“日暉”計劃可能的啟動時間,僅剩最後十八小時。城市籠罩在黎明前最濃重的黑暗裡,連黃浦江上日本軍艦的探照燈都顯得疲憊無力。一輛沒有任何標誌的黑色雪鐵龍轎車,悄無聲息地停在位於法租界中心區的遠東信貸銀行後門。這條平日裡車水馬龍的街道,此刻空曠得如同鬼域。
阿爾貝·杜邦和勒克萊爾從車上下來,大衣領子豎得很高,帽簷壓得很低。冰冷的空氣吸入肺腑,帶著一股鐵鏽和塵土的味道。銀行經理埃德加·拉豐edgarafon)早已在門口焦急等候,他圓胖的臉上毫無血色,手裡緊緊攥著一串黃銅鑰匙,鑰匙相互碰撞,發出細碎而緊張的叮當聲。
遠東信貸銀行,名義上由比利時資本控股,與維希法國關係曖昧,是戰時上海資金流動的灰色樞紐之一。其堅固如堡壘的保險庫,不僅存放著客戶的財富,也往往寄存著一些見不得光的秘密——文件、契約,甚至是某些人的保命符。珍珠港事件後,這座銀行如同驚濤駭浪中的一葉扁舟,隨時可能被任何一方勢力強行登船。
拉豐是個典型的、被時代洪流嚇破了膽的小人物。他一生信奉秩序與規則,將銀行的安全運營視為最高信條。此刻,他正被迫打破自己堅守一生的原則——在非營業時間,為總領事開啟一個不屬於官方檔案的私人保險箱。這違背了銀行的規矩,更可能引來殺身之禍。但他沒有選擇,杜邦手中掌握的,是他曾與某些德國商行進行秘密交易的把柄,足以讓他身敗名裂。
“總……總領事閣下,這邊請。”拉豐的聲音顫抖,引著他們穿過迷宮般的地下走廊,來到最深處的vip保險庫區。他停在編號為“b17”的保險箱前。這個箱子比周圍的都要厚重,需要兩把不同的鑰匙同時插入,並在一個精確的時間窗口內每日淩晨五至六點,基於一套複雜的機械鐘控係統)才能開啟。一把鑰匙在拉豐手裡,另一把,杜邦從皮埃爾·勞倫特遺物的夾層中找出。
·對杜邦而言:這是揭開皮埃爾死亡謎團、尋找“日暉”線索的最後希望之一,是孤注一擲的探索。
·對勒克萊爾而言:他更警惕的是環境安全,手一直按在腋下的槍套上,耳朵捕捉著地下室的任何異響。
·對拉豐而言:每一聲鑰匙轉動的輕響都像是喪鐘,他不斷擦拭額頭的冷汗,祈求不要被銀行董事會或任何監視者發現。
·對已死的皮埃爾而言:這個箱子是他預先布下的最後防線,存放著可能扭轉局麵的關鍵證據。
·對可能正在監視銀行的日本特工而言:杜邦的異常舉動,或許正預示著最後的掙紮。
“快一點,拉豐先生。”杜邦低聲催促,聲音在空曠的地下室產生輕微的回音。
“就……就好……這個鎖很精密……”拉豐的手抖得厲害,幾乎對不準鎖孔。
勒克萊爾冷冷地掃了他一眼,那目光讓拉豐打了個寒顫,手上的動作反而奇異地穩定了一些。終於,兩把鑰匙同時轉動,發出沉重的“哢噠”聲。厚重的鋼門被緩緩拉開。
保險箱內部空間不大,物品擺放得異常整齊,體現了皮埃爾一貫的嚴謹:
1.最上層:一疊麵額巨大的美元、英鎊和金條——顯然是應急資金。
2.中間層:幾本不同國籍的護照,每本都貼著皮埃爾的照片,但姓名、身份各異——逃亡的準備。
3.最下層,也是最關鍵的:一個用油布包裹的硬皮筆記本,以及一個扁平的黑色絲絨盒子。
杜邦直接拿起了筆記本。勒克萊爾則迅速清點了資金和護照,確認無異狀。
這個深埋地下的金屬容器,象征著皮埃爾在危局中為自己、也為可能繼任者預留的最後一座秘密堡壘。它承載著逃亡、金錢,但最重要的是——情報與真相。
翻閱筆記本時,杜邦感到自己仿佛正跟隨維吉爾的腳步,墜入皮埃爾一手構建的情報地獄。“通過我,進入痛苦之城…通過我,進入永世淒苦之深坑…”筆記本裡記錄的,正是上海灘光鮮表象下,最醜陋、最危險的秘密網絡。
筆記本的前半部分是皮埃爾整理的,關於日本軍方、76號、以及維希政府內部某些人物之間錯綜複雜的經濟往來和利益輸送記錄,觸目驚心,但並非直接關於“日暉”。杜邦的心漸漸下沉。直到他翻到最後一頁,那裡用密寫藥水顯露出一段簡短的文字和一組數字坐標:
“‘日暉’核心:非軍事破壞,乃‘金融炸彈’。目標:彙豐、渣打金庫及遠東信貸自身。啟動方式:利用‘黃金通道’協議漏洞,製造擠兌恐慌,引發租界金融崩潰,為武力接管製造‘正當’理由。坐標指向……外灘某處。”
而那個黑色絲絨盒子裡,安靜地躺著兩枚樣式古樸的青銅鑰匙,鑰匙柄上刻著複雜的徽記,與筆記本中提到的“黃金通道”協議副本存放地——上海總商會舊址的某個隱秘檔案櫃——的描述完全吻合。
杜邦的呼吸驟然急促!他們一直以為“日暉”是爆炸、是縱火,是純粹的武力行動!沒想到,敵人謀劃的,竟是一場更加陰險、破壞力可能更大的金融襲擊!一旦幾大銀行金庫被謠言和擠兌衝垮,法租界乃至整個上海的經濟秩序將瞬間崩塌,社會陷入混亂,日軍便可“順理成章”地以“恢複秩序”為名進行全麵占領!
“金融炸彈……”勒克萊爾倒吸一口涼氣,“這比炸藥狠毒十倍!”
杜邦緊緊攥著那兩枚冰冷的青銅鑰匙。皮埃爾用生命保護下來的,是這個足以顛覆所有先前判斷的秘密。敵人的攻擊方向,根本不在倉庫區,而在外灘那些宏偉的銀行大樓之下!
“勒克萊爾,”杜邦的聲音因激動而沙啞,“立刻改變所有部署!重點轉移到外灘!通知我們的人,嚴密監控彙豐、渣打,還有……我們腳下的這家銀行!”
“日暉”計劃的麵目終於清晰,它不再是一個模糊的軍事代號,而是一場瞄準了租界經濟心臟的精準金融狙擊。最後的十八小時,戰鬥的方向徹底改變。他們必須趕在金融炸彈引爆前,找到並拆除那根無形的引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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