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牙白的絲綢晚禮服像第二層皮膚般緊貼著身軀,珍珠綴飾的領口閃爍著冰冷的光澤。黛·拉圖爾凝視著旅館房間穿衣鏡中的倒影,那個雍容華貴的陌生女子仿佛戴著一副精心雕琢的麵具。這張由青幫秘密渠道搞到的、屬於一位“恰好”離滬的瑞士女商人的邀請函,是她不得不踏入的陷阱,也是她主動選擇的戰場。馬克斯·伯恩在其臨江的豪華公寓舉辦的這場“商業慶祝晚宴”,名義上是慶祝一筆成功的航運交易,實則是一場勝利者的炫耀,更可能是一個請君入甕的殺局。她竊取名單殘頁的行動無疑已驚動了他,這盛宴的光鮮之下,湧動著毒蛇吐信般的寒意。
伯恩的公寓占據了一棟新建河畔大廈的整個頂層,巨大的落地窗外,黃浦江的夜景如同一幅鋪陳開來的黑色錦緞,點綴著舟船燈火。內部是極儘奢華的裝飾藝術風格:鉻鋼扶手、弧形絲絨沙發、幾何圖案的地毯,空氣中彌漫著雪茄、香水和名貴食物的混合氣味。賓客們衣著光鮮,操著多種語言,他們是上海灘浮華世界的縮影——洋行大班、領事館官員、身著長袍的華人富商,甚至有幾個麵孔在青幫提供的資料中被標記為與76號關係密切。衣著筆挺的侍者托著銀盤穿梭,但他們的步伐過於穩健,眼神過於銳利,耳廓後隱約可見彎曲的電線輪廓——這是偽裝成侍者的安保人員。
黛手持香檳杯,指尖冰涼。她臉上掛著符合身份的、略帶矜持的微笑,用流利的法語與一位法國領事館的隨員談論著無關緊要的瑞士鐘表業。然而,她的全部神經末梢都處於高度戒備狀態。她注意到馬克斯·伯恩——那個穿著剪裁完美的燕尾服、頭發一絲不苟的“豺狼”——正站在壁爐旁,與幾個人談笑風生,但那雙灰色的眼睛如同探照燈,時不時地、看似無意地掃過全場,最終,那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微妙的一瞬,嘴角勾起一絲難以察覺的弧度。他的副手,克勞斯·霍夫曼,則像一尊沉默的石像,守在通往露台的入口附近,雙手交疊身前,視線低垂,卻仿佛掌控著整個空間的動態。
晚宴在一種虛偽的熱絡中進行。當甜品被端上時,黛敏銳地察覺到一絲異樣。她旁邊一位胖紳士的餐刀,在用過甜品後,被侍者收走時,刀尖被刻意朝向了她所在的方向。幾乎同時,她透過對麵銀質燭台光滑的表麵,看到身後不遠處,一個一直安靜佇立的“侍者”,右手極其輕微地調整了一下自己白色領結的角度,向左歪斜了大約十度。這些看似無意的細節,組合起來卻像一套精密的密碼。黛的心猛地一沉——這是動手的信號!目標是她!他們打算在宴會尾聲、人群開始流動時製造混亂下手。
這是一個精心編織的死亡之網。殺機並非源於赤裸的暴力,而是隱藏在最彬彬有禮的社交禮儀之下。伯恩既要除掉她這個心腹大患,又要在眾目睽睽之下洗脫嫌疑,很可能計劃製造一場“意外”——或許是在露台失足墜樓,或許是食物中毒,或許是在混亂中被某個“醉漢”的匕首誤傷。絕大多數賓客依然沉浸在美酒佳肴與虛偽的寒暄中,對即將發生的血腥一幕毫無知覺。黛的大腦在恐懼的冰層下高速運轉,她必須利用這有限的時間和空間,找到撕破這張網的突破口。
邏輯鏈條在生死關頭變得異常清晰:1.信號已出,行動迫在眉睫,被動等待隻有死路一條。2.對方占據地利、人和,硬闖或求救皆不現實。3.唯一生機在於打破伯恩精心維持的“體麵”假象,將暗殺轉化為公開衝突,利用在場賓客尤其是有身份者)作為無形盾牌,製造一個伯恩無法完全控製的混亂局麵。4.最佳時機就在對方動手前的一刹那,打亂其部署。目標——接近伯恩本人,或者製造一個無法被忽視的公開事件。
機會稍縱即逝。黛看到伯恩正獨自走向靠窗的酒櫃,似乎要親自挑選一瓶酒。她立刻端起酒杯,看似步履優雅地穿過人群,在他剛拿起一瓶白蘭地時,站到了他的身邊。
“真是令人印象深刻的收藏,伯恩先生。”她的聲音不高,卻確保他能聽清,“尤其是那瓶……仿佛剛從保險櫃裡取出來,還帶著點……匆忙的氣息?”她意有所指,目光直視他那雙灰色的眼睛。
伯恩的動作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臉上公式化的笑容未變,但眼底瞬間結冰:“拉圖爾女士也對酒感興趣?有些酒,看著誘人,喝下去……卻是要命的。”他慢慢放下酒瓶,手指敲擊著櫃麵,發出輕微的噠、噠聲,像是在倒計時。
“我更感興趣的是……名單。”黛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破釜沉舟的決絕,“尤其是,‘雲雀’的下落。你說,如果我現在大聲問出來,在場的各位……會不會也很好奇?”
伯恩的眼神驟然變得凶戾,他向前逼近半步,龐大的身軀帶來強烈的壓迫感:“你這是在玩火,小姐。”
“不,”黛毫不退縮地迎上他的目光,嘴角甚至勾起一絲冰冷的笑意,“我是在拆房子。看看最先砸死的是誰。”
“信而安之,陰以圖之;備而後動,勿使有變。剛中柔外也。”伯恩此局,正是笑裡藏刀之典範,外示友好,內藏殺機。
這整個晚宴就是一場盛大的假麵舞會,每個人都在扮演著自己的角色。燭光搖曳,映照在銀器上的寒光,仿佛刀鋒的折射。黛與伯恩的對話,如同在懸崖邊緣進行著一支危險的探戈,一步踏錯,便是萬劫不複。
就在伯恩眼中殺機畢露,似乎要給隱藏的槍手下達最終指令的刹那,黛沒有再給他任何時間。她猛地將手中的香檳杯狠狠摔向光滑的大理石地麵!
“啪——!”
清脆刺耳的碎裂聲像一顆炸彈,瞬間撕裂了宴會虛偽的和諧樂章。所有交談戛然而止,無數道驚愕的目光聚焦過來。
在一片死寂中,黛用足以讓附近所有人都能聽清的、清晰的德語,一字一句地喊道:“伯恩先生!你關於‘雲雀’和那份名單的勾當,還想隱瞞到什麼時候?!你想殺我滅口嗎?!”
話音未落,她已猛地側身,撞向旁邊一個端著托盤的侍者,銀盤與酒杯叮當墜地,汁液飛濺,人群發出驚呼,瞬間的混亂以她為中心爆發開來!伯恩的臉色第一次變得鐵青,他身後的霍夫曼手已探入懷中。殺局,已被強行提前引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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