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斯·伯恩那座以謊言和暴力堆砌的商業帝國，在其核心人物被租界警方以“涉嫌多重經濟欺詐及危害公共安全”名義帶走調查後，如同被抽掉了基石的沙堡，開始加速崩塌。報紙上連篇累牘地報道著伯恩金融公司的混亂、債權人的恐慌以及那些被牽連出的、與76號不清不楚的勾當。上海灘的輿論風口一夜轉向。然而，身處風暴邊緣的黛·拉圖爾，內心卻並無多少勝利的喜悅。她站在領事館辦公室的窗邊，望著樓下街道上依舊熙攘的人流，指尖無意識地劃過冰涼的玻璃。伯恩的倒台過於迅速，甚至帶著一種被刻意安排的“順理成章”。她投出的石子引發了海嘯，但這海嘯的走向，似乎並非完全由她掌控。那些關鍵的名單殘頁，伯恩背後若隱若現的柏林影子，尤其是那個代號“雲雀”的下落，都隨著伯恩的被捕而陷入了更深的迷霧。直覺告訴她，遊戲遠未結束，這或許隻是另一層帷幕的揭開。
表麵的平靜之下，暗流愈發洶湧。伯恩留下的權力真空迅速被其他勢力窺伺。一些原本與伯恩有合作的洋行急於撇清關係，另一些華商則暗中慶幸。情報市場關於伯恩遺產不僅指金錢，更指他掌握的秘密渠道和名單）的詢價悄然升溫。租界當局承受著來自各方包括試圖撇清關係的日方、以及施加壓力的其他列強）的壓力，對伯恩的調查看似雷厲風行，實則在某些關鍵環節例如與柏林可能的聯係）上進展緩慢，透著一種心照不宣的回避。整個上海灘如同一個巨大的反應爐，伯恩的倒掉隻是投入了一塊新的催化劑。
她獲得了一個機會——一次在領事館內部舉辦的、氣氛微妙的小型酒會上，遇到了克勞斯·霍夫曼。這位伯恩的前副手，如今似乎已另覓高枝，衣著依舊考究，但眉宇間那股陰鷙的戾氣收斂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刻意表現的沉穩。黛端著一杯蘇打水，麵帶恰到好處的、屬於拉圖爾秘書的禮貌微笑，向他走去。
“霍夫曼先生，”她用法語說道，聲音平和，“看來您已開啟了新的篇章，祝賀。”她沒有提及伯恩，但每個字都落在那個名字留下的陰影裡。
霍夫曼轉過身，看到是她，灰色的眼睛裡閃過一絲極快的、難以捕捉的情緒——不是憤怒，更像是一種高度戒備的審視，甚至有一絲隱藏極深的、類似忌憚的東西。他微微頷首，禮節性卻疏遠：“拉圖爾小姐。謝謝。時局變化，總是需要適應。”
“確實，”黛的目光看似隨意地掃過他微微緊繃的下頜線條和下意識摩挲酒杯的手指，“上海就是這樣，昨天還炙手可熱，今天可能就……不過，像您這樣有能力的人，總能找到立足之地。隻是，有些過去，恐怕沒那麼容易擺脫吧？比如，一些未完成的……‘交接’？”她將“交接”一詞咬得稍重，如同投出一顆試探的石子。
霍夫曼的瞳孔幾不可察地收縮了一下。他舉起酒杯，與黛的杯子輕輕一碰，發出清脆的響聲，但黛注意到，他碰杯的角度非常垂直，幾乎是刻意的標準，仿佛在掩飾某種不安。“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商業上的正常往來，總有結束的時候。”他避開了“交接”的具體指向。
“當然，”黛順著他的話說，但話鋒微妙一轉，她持杯的手，小指極其輕微地向上翹了一下，這是一個在特定語境下表示“質疑”或“不信任”的微小信號，“隻是有時候，‘正常往來’的儘頭，會藏著一些讓人意想不到的東西。比如，某些……飛走的‘鳥兒’的下落？”她的聲音壓得更低，幾乎如同耳語，目光卻緊緊鎖住他的眼睛，捕捉著最細微的波動。
霍夫曼的身體有瞬間的僵硬。他顯然聽懂了“鳥兒”的暗示。他猛地喝了一口酒，喉結滾動，再開口時，聲音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乾澀：“鳥兒……飛走了，自然有它該去的地方。尋找飛走的鳥兒，是捕鳥人的事，與旁人無關。我建議您，拉圖爾小姐，有些森林，過於深邃，好奇心太重……並非好事。”這幾乎是一種直白的警告。
這番對話雖短，卻信息量巨大。霍夫曼的表現說明：第一，他極力想與伯恩的核心秘密尤其是名單和“雲雀”）進行切割；第二，他確實知道一些內情，甚至可能了解“雲雀”的某些情況，但恐懼讓他不敢多言；第三，他暗示黛的追查已經觸及了更危險的領域“深邃的森林”），這可能指柏林方麵，也可能指“雲雀”所代表的、另一方未知的勢力。他不再是伯恩手下那個純粹的執行者，而是一個在驚濤駭浪中努力尋找浮木的幸存者，他的恐懼，本身就是一種情報。
黛的邏輯清晰而冷靜：1.霍夫曼作為伯恩心腹，是除伯恩外最可能了解內情的人，且其目前地位不穩，心理防線存在裂縫。2.試探需由淺入深，從泛泛的祝賀切入，逐步過渡到敏感話題“交接”、“鳥兒”），觀察其應激反應。3.霍夫曼的警告而非否認，證實了“雲雀”及相關名單的重要性並未因伯恩倒台而消失，反而可能牽扯出更危險的幕後力量。結論：伯恩或許隻是一隻前台傀儡，或一個環節，真正的秘密網絡依然存在，並且仍在運作。她的調查必須更謹慎，也更深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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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夫曼壓低聲音，帶著一絲壓抑的激動）“拉圖爾小姐，你以為你贏了什麼？扳倒一個伯恩？笑話！你隻是……隻是驚動了一些沉睡的東西。聽我一句，到此為止。再往下，那深淵……不是你，或者我，能夠窺探的。那名單……那‘鳥兒’……都是詛咒！”他最後幾個字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帶著真實的恐懼。
“居安思危，思則有備，有備無患。”表麵的勝利之下，黛深知危險從未遠離，反而因觸及更深層的秘密而倍增。此刻的平靜，正是需要倍加警惕、積極備戰的時刻。
伯恩的帝國如同兒童在海邊堆砌的沙堡，潮水更大的勢力或真相）一來便土崩瓦解。而霍夫曼所警告的“深邃森林”，則象征著黛正在接近的、更加黑暗複雜的陰謀核心。霍夫曼本人，以及那些可能了解內情的人，此刻都如同驚弓之鳥，既害怕被牽連，又恐懼於幕後黑手的報複。
黛沒有再逼迫霍夫曼。她得到了想要的信息——確認了危險的存在與方向。她禮貌地告辭，轉身離開，將霍夫曼和他那杯未喝完的酒，連同他那份無法掩飾的恐懼，一同留在了身後喧囂的酒會中。走出領事館，晚風帶著一絲涼意。她抬起頭，望向城市遠方那燈火無法照亮的、如同巨獸蟄伏的黑暗區域。那裡，或許就隱藏著霍夫曼口中的“深邃森林”，隱藏著“雲雀”的蹤跡，隱藏著名單背後真正的秘密。伯恩的篇章已經翻過，但屬於她的征途，還遠未結束。她緊了緊風衣的領口，目光銳利如初，腳步堅定地融入了上海的夜色之中。下一個目標，已然在她心中浮現輪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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