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夫曼的血跡在油布包裹的圖紙上凝固成暗褐色的斑塊,如同某種不祥的圖騰。閣樓裡,徐文祖的呼吸愈發微弱,每一次吸氣都像是破風箱在拉扯,帶著生命急速流逝的嘶啞尾音。黛的手指撫過圖紙上那條蜿蜒穿過蘇州河底的藍色涵洞線路,指尖仿佛能感受到繪圖者臨終前未冷的體溫和決絕。希望與絕望在這狹小空間裡角力,幾乎要將她的理智撕裂。
直接帶著垂死的徐文祖硬闖涵洞,成功率近乎於零。且不論涵洞彼端是否有伏兵,單是穿越近一公裡長的、陰暗潮濕、可能缺氧並布滿未知障礙的地下管道,就足以要了他的命。敵人不是傻瓜,霍夫曼“失蹤”並可能泄密後,他們對這類隱秘通道的監控必然加強。她需要一道足夠分量的“煙幕”,來遮蔽敵人的視線,甚至將他們的力量引向歧途。
一個大膽到近乎瘋狂的計劃,在她腦中逐漸成型——聲東擊西,李代桃僵。她需要一個“黛”出現在一個絕不可能忽視的地方,吸引所有追兵的火力,而真正的她,才能帶著徐文祖,利用這短暫的混亂,潛入那條血染的通道。
這個“替身”必須足夠可信,能模擬她的行為模式,並且擁有足以製造混亂和吸引注意的能力。她立刻想到了陳師傅。並非讓他親自扮演,而是借助他那張深植於市井、遍布三教九流的關係網,去尋找一個合適的執行者,並策劃一場足以亂真的“演出”。
她再次冒險聯絡了陳師傅,這次的要求更為具體和急迫:尋找一名身形與她相仿、膽大心細、且急需用錢的底層女性如舞女、女招待、小戲班的武旦),並策劃一場在公共租界核心地帶如大世界門口或四行儲蓄會附近)的、針對日本商社或親日人物的、看似“魯莽”的未遂襲擊,行動者必須高呼特定的、與我方已知情報相關的口號,並在被捕前“意外”逃脫,留下指向錯誤方向的線索。
陳師傅的回複通過菜市場一個賣豆腐的婦人傳來,隻有簡短的幾個字:“明日下午三時,大世界,看‘火鳳凰’。”
“火鳳凰”?黛心中了然,這大概是為那位執行者取的代號,帶著決絕與悲壯的意味。
次日,上海灘細雨迷蒙。下午兩點五十分,黛已提前抵達大世界遊樂場對麵的一家茶樓二樓,選了一個臨窗的雅座。她需要親眼確認這場“演出”的效果,並評估它所能造成的混亂程度。茶樓裡人聲鼎沸,說書先生正唾沫橫飛地講著《七俠五義》,一派升平景象,與窗外即將上演的凶險形成殘酷對比。
三點整,一個身著醒目的絳紫色旗袍、披著白色流蘇披肩、發型與黛平日偽裝時有幾分相似的女子,果然出現在大世界門口熙攘的人流中。她步履從容,手中拎著一個精巧的手袋。突然,她停下腳步,麵對恰好途經的一輛掛著日本商社旗子的黑色轎車,從手袋中掏出的不是手槍,而是一疊厚厚的傳單,猛地揚向天空!
五彩的傳單如同雪片般紛飛落下,上麵用中英文赫然印著“揭露‘鶇鳥’陰謀!”、“反對秘密武器實驗!”等觸目驚心的字樣!那女子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中,用清亮而激憤的聲音高喊:“打倒軍國主義!‘雲雀’必將自由!”喊完,她並不急於逃離,而是冷靜地摘下白色披肩,露出裡麵一身截然不同的藏藍色工裝,迅速混入被傳單和口號吸引、逐漸聚集並開始騷動的人群中。
這一連串動作乾淨利落,口號精準地戳中了敵人的敏感神經“鶇鳥”、“雲雀”都是霍夫曼事件中的關鍵詞),身份的瞬間轉換更是增添了神秘色彩。幾名原本在附近巡邏的租界巡捕和便衣立刻如嗅到血腥的鯊魚般撲了過去,場麵一度失控。那女子的身影在人群中幾個靈活的穿插,便消失在了旁邊的弄堂裡,完美地演繹了一場“逃脫”。
黛在茶樓窗口冷靜地觀察著。效果比她預想的還要好。不僅巡捕房的注意力被吸引,她還能辨認出幾個明顯是76號特征的便衣也出現在了現場,神色緊張地聯絡著什麼。這道“煙幕”足夠濃烈。
她留下茶錢,悄然離開茶樓,如同水滴融入江河。是時候執行真正的計劃了。
回到柏林咖啡館閣樓,她最後一次檢查了徐文祖的狀況,給他喂服了雙倍劑量的鎮靜劑和強心劑,以減少穿越涵洞時的痛苦和風險。她用厚厚的油布將他從頭到腳仔細包裹,既防水,也能在一定程度上掩飾身形。隨後,她自己也換上了一身深灰色的、便於行動的工裝,將武器、少量藥品、食物以及那份血染的圖紙貼身藏好。
暮色漸合,華燈初上。蘇州河兩岸的霓虹開始閃爍,倒映在渾濁的河水中,浮華而詭異。黛攙扶著幾乎是半拖半抱著)被油布包裹、意識模糊的徐文祖,沿著預先勘察好的、背街小巷的陰影,向地圖上標注的涵洞入口——那個位於河堤下方、偽裝成廢棄泵站的所在——艱難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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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大世界附近的騷動仍在持續並升級。租界巡捕房如臨大敵,設卡盤查;76號的特工們根據“火鳳凰”故意留下的“線索”一條指向法租界某高檔公寓的手帕),撲向了錯誤的方向;而“櫻機關”的人員,則對口號中提到的“鶇鳥”和“雲雀”極度震驚,內部溝通的電波驟然密集。所有的獵犬,都被那隻矯健的“火鳳凰”引向了遠離蘇州河的西麵。
黛抵達了廢棄泵站。周圍寂靜無人,隻有河水拍打堤岸的嗚咽。泵站的門鎖早已被霍夫曼圖紙上備注的一種巧妙方法破壞旋轉特定順序的螺絲)。她用力推開沉重的鐵門,一股混合著腐爛淤泥、鐵鏽和未知化學物質的、令人作嘔的惡臭撲麵而來。門內,是深不見底的黑暗,以及從深處傳來的、空洞而潮濕的風聲。
她沒有猶豫,打開微型手電,固定在前額,調整了一下背負徐文祖的姿勢,深吸一口外麵相對“清新”的空氣,毅然踏入了這片象征著未知與危險的絕對黑暗之中。
《孫子兵法·勢篇》有言:“故善動敵者,形之,敵必從之;予之,敵必取之。以利動之,以卒待之。”她成功地以“形”替身)調動了敵人,以“利”錯誤線索)引誘了敵人。現在,她必須以“卒”的身份,在這條用生命換來的通道裡,與時間和命運進行最後的賭博。
涵洞內崎嶇濕滑,腳下是黏膩的淤泥和破碎的雜物。手電的光柱在無儘的黑暗中顯得如此微弱,隻能照亮前方短短幾米。徐文祖微弱的呼吸聲在她耳邊回蕩,成為這片死寂世界裡唯一的、關乎存亡的律動。她一步一步,向著地圖上標記的、位於公共租界的出口,也是渺茫的生路,堅定地挪去。身後,上海灘的霓虹與喧囂,已被厚重的混凝土和黑暗徹底隔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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