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文祖的呼吸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變得愈發清淺,幾乎與倉庫外細微的風聲融為一體。黛為他更換額上降溫的濕布時,動作不由自主地放得極輕,仿佛怕驚擾了那縷遊絲般的氣息。她的目光落在他消瘦的臉龐上,那副標誌性的、鏡片厚如瓶底的玳瑁邊眼鏡已被取下,此刻的他,褪去了“活檔案”的刻板外殼,顯得異常脆弱,甚至…普通。這讓她忽然想起,在“信鴿”這個代號背後,在海關檔案員這層偽裝之下,徐文祖,首先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而人,必有牽掛,亦有所恃。他的堅毅從何而來?他的弱點,又藏於何處?
她的指尖無意中觸碰到他貼身襯衫領口內側一個異常平整的補丁。補丁的針腳細密勻稱,與這件洗得發白襯衫的其他粗糙縫補處截然不同,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珍視。黛記得,第一次在江海關檔案室見到他時,他中山裝的領口似乎也有一處類似的、幾乎看不見的織補痕跡。當時隻覺此人節儉到近乎苛刻,此刻卻品出一絲異樣。
這讓她想起大約兩年前,一次短暫而偶然的交集。那是在一次成功傳遞了關於日本商社秘密收購電解銅的情報後,組織內部一位負責心理疏導的老同誌如今已犧牲)曾對她提及:“…‘信鴿’同誌意誌如鋼,但要注意,他的‘錨’太具體,有時反而易被牽引。他的軟肋,不在自身安危,而在閘北亭子間的鴿哨聲裡,在浙東小鎮的琅琅書聲中…”
錨?鴿哨?浙東小鎮?這些碎片化的信息,在此刻與領口的補丁、與敵人試圖利用的“弱點”隱隱重合。
黛的思緒飄回了數年前的江海關。午休時分,幾個華人職員聚在一起閒聊家常,抱怨物價。有人提到孩子學費昂貴,有人歎息老母醫藥無著。唯獨徐文祖,永遠沉默地坐在角落,就著白開水啃冷饅頭,對周遭的抱怨充耳不聞。一次,一個新來的年輕文書好奇問他:“徐先生,您家裡…好像從沒聽您提起過?也沒什麼負擔吧?”
徐文祖抬起眼皮,透過厚厚的鏡片看了對方一眼,目光渾濁,語氣平淡得像在陳述一份檔案編號:“家裡挺好。父母是教書先生,在老家。我一個人過,清靜。”
那年輕文書碰了個軟釘子,訕訕走開。旁邊一位老文書低聲對年輕人說:“彆去打聽了。老徐啊,心裡苦。聽說他原本定過親的,好像是老家鎮上的女學生,後來…好像是得了急病,沒等過門就…唉,從那以後,他就這樣了,跟誰都隔著層東西。他那點薪水,除了自己吃喝,大半都寄回老家了,你看他那身衣裳,穿了多少年了…”
這段對話當時黛隻是偶然聽到,並未深究。此刻想來,那“定親”、“急病”、“寄錢回老家”的碎片,勾勒出一個與傳統孝道和失落情感緊密相連的、沉默而深情的靈魂。他將情感深深埋藏,用工作和對父母的贍養作為精神的寄托與贖罪?那領口細致的補丁,是否也出自某位親人或許是那位早逝的未婚妻?)之手,故而被他如此珍藏?
除了家庭,支撐他行走於黑暗的,還有什麼?黛回想起唯一一次,在極其偶然的情況下,聽到徐文祖與人爭論——並非政治,而是關於一本破損古籍的修複方法。對方主張采用西洋的化學黏合劑,以求牢固。徐文祖卻罕見地激動起來,臉漲得微紅,堅持要用傳統的、工序繁複的漿糊托裱法。
“紙有紙壽,漿糊取自天然,呼吸與共,方能存得久遠!用那些化學東西,一時是牢了,可日久必然傷紙蝕墨,那是…那是斷送它的根基!”他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執拗,“老祖宗傳下的法子,自有其道理。為人做事,也不能隻看眼前利害,得有…得有起碼的準則和敬畏!”
那次,黛在他眼中看到的不是檔案員的麻木,而是一種近乎信仰的、對傳統、對“道”的堅守。這或許能解釋,為何在敵人的聲波與藥物折磨下,他依然能守住核心密碼的底線——那不僅是紀律,更是他內心不容玷汙的“準則”與“敬畏”。他的信仰,並非某種主義的口號,而是更深層的、源於文化根脈的操守與堅持。
如此看來,徐文祖的弱點,並非貪生怕死,亦非名利誘惑,而是他內心深處無法割舍的倫常之情與文化信仰。
·對敵人而言:這難以利用。他們無法用金錢美女收買,用高官厚祿誘惑,甚至嚴刑拷打也未必能徹底摧毀其意誌。但他們或許會嘗試攻擊他的家人,或者褻瀆他珍視的信仰符號比如,那本《牡丹亭》?),這可能會引發他不同尋常的情緒波動,從而找到破綻。
·對同誌而言:這既是他的力量源泉支撐他在絕境中堅守),也是需要極端保護的軟肋。組織必然對其家庭信息進行了最高級彆的保護,這也是他能夠長期潛伏的原因之一。
·對黛而言:理解這一點,讓她對眼前這個垂死的同誌,除了敬佩,更增添了一份深沉的理解與悲憫。他並非冰冷的諜報機器,而是一個背負著個人傷痛、恪守著古老準則,卻毅然行走於刀尖的、有溫度的“人”。
《禮記·中庸》有言:“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徐文祖正是這樣的“慎獨”者。在無人可見的檔案室深處,在敵人監控的囚室之內,他始終恪守著內心的準則。他的弱點,源於人之常情,源於文化根性,而這弱點,反過來也照亮了他品格中最為堅韌和光輝的部分。
黛輕輕將徐文祖那隻冰涼的手放回被褥下,為他掖好被角。窗外,天光微熹,上海正在蘇醒。她知道,即使能找到盤尼西林,即使能破解所有密碼,要想真正拯救“信鴿”,不僅要挽回他的生命,更要守護住他內心那片寄托著情感與信仰的、不容侵犯的淨土。那是他之所以為“徐文祖”,而非僅僅是一個代號的根本。
她看向那片等待解讀的《牡丹亭》殘頁,心中了然,這不僅僅是一本密碼書,很可能也是他個人情感與信仰的寄托物之一。尋找它的意義,因此變得更加沉重而急迫。錢阿四,你現在究竟在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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