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心療養院的硝煙尚未散儘,其淪陷的餘波已如投入死水潭的巨石,在上海這座詭譎之城的地下世界激蕩起層層暗湧。那份以血與火為代價“易手”的名單,正如黛所精準預言的那般,成了一劑效力猛烈的毒藥,在敵人的心臟地帶悄然發作。然而,這暫時的混亂並非勝利的凱歌,而是最終對決前更為壓抑的序曲。施特勞斯,這位以冷靜和精密著稱的“金融魔術師”,在初步驗證了名單的部分“真實性”後,並未完全沉迷於內部清洗的快意,他那隻隱藏在金絲眼鏡後的銳利眼睛,牢牢鎖定了名單備注中那個語焉不詳的“終極安全屋”——位於法租界邊緣,一家名為“藍鳥”的廢棄歌劇院。在他那如同精密鐘表般運轉的邏輯裡,這裡既是“雲雀”殘部最可能的藏身之所,也是測試這份名單最終真偽的絕佳試紙。
“藍鳥”歌劇院,這座昔日的藝術殿堂,如今早已繁華落儘,隻餘下剝落的金漆、斷裂的天鵝絨帷幕和空氣中彌漫不散的塵埃與黴味。它像一頭蟄伏在都市陰影中的巨獸,空洞的窗口如同失明的眼睛,凝視著周圍狹窄的街道。施特勞斯斷定,如此具有象征意義且結構複雜的場所,正符合“雲雀”網絡一貫的浪漫主義與實用主義結合的做派。他並未急於強攻,而是調動了麾下最精乾的行動小組,並“慷慨”地將這一情報“分享”給了李士群和影佐。此舉一石二鳥:既能借力打力,也能在混亂中進一步觀察兩大爪牙的反應,甄彆名單上涉及他們派係人物的真偽。
然而,他絕不會想到,這座廢棄的劇院,早已不再是“雲雀”的避難所,而是黛與陳師傅,在洞察其必然行動後,為他,也為所有追獵者們,精心搭建的最後的舞台。一個旨在最大限度消耗敵人有生力量,並掩護真正核心轉移的死亡陷阱。
黛,如同幽靈般穿梭在劇院迷宮般的後台通道與懸空天橋之間。她的動作輕盈而精準,昔日療養院的悲慟與疲憊已被一種冰封般的冷靜所取代。她的眼眸深處,不再是文弱醫生的柔光,而是淬煉過的鋼火,映照著這座即將被鮮血浸染的舞台。《孫子兵法·九地篇》有雲:“投之亡地然後存,陷之死地然後生。”此刻,她與留守的少數幾名“雲雀”最精銳的武裝節點,便是主動踏入這“死地”的亡命之徒。
陳師傅的聲音通過隱秘的線路傳來,低沉而穩定,仿佛遠方的定海神針:“道具已備齊,‘觀眾’陸續入場。角燈指狙擊手)就位,風口指預設爆破點)暢通。”他的話語簡練如電報,卻承載著千斤重擔。這位老地下工作者,此刻正坐鎮遠方,統籌著這最後一幕的全局,確保每一個環節都如同精密的齒輪般咬合。
歌劇院外圍,李士群的人馬最先抵達,76號的特務們穿著標誌性的風衣,如鬣狗般散布在街道的各個角落,試圖封鎖所有出口。李士群本人並未親臨,他正忙於借助名單打擊異己,鞏固自身權力,但派來了心腹乾將,意圖拿下頭功,挽回“驚蟄”行動的顏麵。
稍晚些時候,影佐禎昭屬下的“櫻機關”精銳也悄無聲息地滲透進來。他們穿著便於行動的深色服飾,行動如鬼魅,更注重占據製高點和控製關鍵通道。影佐對名單上指向自己派係的人員耿耿於懷,對李士群和施特勞斯都充滿了不信任,他的手下得到的命令是:必要時,可以“誤傷”76號的人,務必拿到“雲雀”核心,查明真相。
而施特勞斯的人,則隱藏在更遠的陰影裡,如同操縱木偶的劇作家,冷靜地觀察著舞台上的風吹草動。他們攜帶了精密的監聽和記錄設備,準備將這場圍獵的每一個細節都記錄下來,作為後續分析和向柏林彙報的依據。
這座廢棄的歌劇院,瞬間成了三方勢力心懷鬼胎、互相提防的角鬥場。猜忌如同劇院的黴味,在空氣中無聲彌漫,隻需一點火星,便能引爆致命的衝突。
在劇院內部,黛仔細檢查著最後的布置。纏在特定位置、連接著炸藥與汽油桶的透明絲線;安置在包廂裡,對準下方入口處的詭雷;以及那條計劃中用於最終撤離,但也可能通向毀滅的隱秘路徑——一條通往地下排水係統的活板門。每一處細節,都凝聚著智慧與決絕。
她看向身邊僅存的幾名同誌。有負責爆破的沉默漢子,指尖因常年擺弄炸藥而微微泛黃;有曾是百樂門紅舞女的情報員,此刻褪去華服,一身利落短打,眼神銳利;還有一位年紀最輕的報務員,臉上還帶著些許稚氣,卻已見證了太多生死。他們,便是這最後一幕中,即將登台的全部演員。
黛抬起手,輕輕拂過一架蒙塵的三角鋼琴,指尖沾滿了灰塵,卻仿佛能感受到它曾經奏響的華彩樂章。這架鋼琴,與舞台上殘破的天鵝絨幕布,共同構成了一個強烈的象征:昔日的繁華與藝術,終將淪為今日的陰謀與殺戮的布景。這本身就是對這場戰爭最殘酷的諷刺。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記住,”她的聲音在空曠的前廳回蕩,清晰而平靜,“我們的任務,不是生存,而是讓這場戲足夠慘烈,足夠真實。要讓獵人們相信,他們確實扼殺了‘雲雀’的咽喉。每一顆射出的子彈,每一聲爆炸,都是為其他同誌爭取時間和空間的號角。”
年輕的報務員用力點頭,眼神堅定:“明白,黛醫生。這裡就是我們的四行倉庫。”
“砰!”
一聲不知來自何方的槍響,如同指揮家舉起的雙手,瞬間打破了暴風雨前的死寂!死亡的交響曲轟然奏響!
76號的特務率先從正門強攻,迎接他們的是交叉火力的精準點射和隱藏在座椅下的炸彈。爆炸的氣浪掀翻了破爛的座椅,木屑與塵土齊飛,瞬間將衝在最前麵的幾人吞沒。
幾乎同時,“櫻機關”的人從側翼的消防通道和通風管道潛入,與預設的詭雷和陷阱撞個正著。慘叫聲和爆炸聲在劇院內部此起彼伏。混亂中,一方懷疑另一方搶功,另一方則認為對方故意設伏,微妙的平衡瞬間打破。在一處樓梯拐角,76號的人與“櫻機關”的人猝然相遇,黑暗中誰也看不清誰,猜忌和以往的積怨瞬間爆發,雙方竟然不顧眼前的共同目標,率先互相射擊起來!
“打!是日本人!”
“乾掉這些76號的走狗!”
火並如同瘟疫般蔓延。這正是黛與陳師傅設計的核心——利用敵人內部的裂痕,讓他們自相殘殺。
黛依托著二樓的環形走廊,手中的勃朗寧手槍穩定地吐出火舌。她每一個點射,都力求精準,儘可能多地收割著敵人的生命,同時也在有意引導著戰火的方向。那名曾經的舞女如同靈貓般在陰影中移動,用匕首和微聲手槍清除落單的敵人。爆破手則根據黛的指令,適時引爆關鍵位置的炸藥,既造成殺傷,也進一步製造混亂和分割戰場。
戰況趨於白熱化。敵人畢竟在數量和裝備上占據絕對優勢,在最初的混亂之後,逐漸穩住陣腳,開始依靠強大的火力步步緊逼。年輕的報務員在轉移途中被流彈擊中,倒在了血泊中,手中還緊緊握著已被砸毀的電台。
爆破手為了阻截從後方包抄上來的敵人,毅然引爆了最後的炸藥儲備,將自己與數名敵人一同埋葬在坍塌的牆體之下。
黛的肩頭也被子彈擦傷,鮮血染紅了她的衣襟。她且戰且退,與僅存的舞女彙合,來到了舞台後方,那架三角鋼琴旁邊。
下方,越來越多的敵人正蜂擁而來。李士群和影佐的手下在付出了慘重代價後,終於暫時停止了內耗,猩紅的目光齊齊鎖定了舞台上最後兩個身影。
黛看了一眼身邊的同伴,遞過去一枚小巧的卵形手雷。舞女接過,嫣然一笑,那笑容依舊帶著昔日的風情,卻更添了幾分壯烈的淒美:“下輩子,真想真真正正地在這麼大的舞台上跳一支舞。”
黛沒有回答,隻是猛地掀開了鋼琴蓋,手指在積滿灰塵的琴鍵上用力按了下去!不成調的轟鳴巨響震撼了整個空間,吸引了所有敵人的注意力!
就在這一瞬間,舞女拉燃了手雷,用力擲向下方的敵群!而黛則轉身,撞開了身後偽裝成布景牆的活板門,縱身躍入下方漆黑惡臭的地下河道!
“轟!”
手雷的爆炸聲與上方敵人瘋狂的掃射聲交織在一起,淹沒了所有。
……
當施特勞斯的代表,在戰鬥結束後踏入這片狼藉時,看到的是滿地的屍體包括大量76號和“櫻機關”成員的)、燃燒的布景、以及舞台上那具已被打得麵目全非、穿著與黛相似衣物的女屍由那位英勇的舞女扮演)。現場的一切證據都表明,“雲雀”在上海的核心力量,在此役中已玉石俱焚。
消息迅速傳回。李士群和影佐相互指責,都認為對方應對行動失敗和重大傷亡負責,矛盾徹底公開化、白熱化。施特勞斯仔細審閱了現場報告和照片,尤其是那具“黛”的屍體和繳獲的部分損壞的通訊設備,最終在評估報告上寫下:“‘雲雀’主體已被清除,威脅等級大幅降低。建議將資源轉向其他方向。”
冰冷的汙水沒過膝蓋,刺骨的寒意順著脊柱蔓延。黛獨自一人在無儘的黑暗中跋涉,肩頭的傷口陣陣作痛,肺部充斥著汙濁的空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鐵鏽般的血腥味和絕望的氣息。身後歌劇院的爆炸聲隱隱傳來,如同為逝者奏響的最終挽歌。
她停下來,靠在濕滑的牆壁上,微微喘息。眼前浮現起徐文祖平靜赴死的眼神,陳師傅沉穩的麵容,爆破手的沉默,年輕報務員的稚嫩臉龐,還有那位無名舞女最後淒美決絕的笑容……一幅幅畫麵,如同走馬燈般閃過。巨大的悲慟如同潮水般幾乎要將她淹沒,她用力閉上眼睛,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肉體的疼痛對抗著心靈的撕裂。
《莊子·知北遊》言:“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這些鮮活的生命,便如此“忽然”而逝,為了一個虛無縹緲卻又重如泰山的信念。
但她知道,自己不能沉溺於悲傷。犧牲並非終結,而是另一種形式的新生。真正的“雲雀”網絡,其核心與精神,早已隨著陳師傅的統籌,以及那些在最後時刻通過不同渠道安全轉移的種子,潛入了更深的土壤。她,黛,這個最後的知情者和執行者,已成為連接過去與未來的唯一孤影。
她從貼身內袋中,取出那枚從未真正使用過的、代表“雲雀”最高權限的碧玉胸針,緊緊握在手中,冰涼的玉石似乎也沾染了她掌心的一絲溫度。
前路依舊黑暗,但遠處,仿佛傳來極細微的水流聲,預示著出口的可能。她深吸一口氣,邁開沉重的步伐,繼續向前。舞台的幕布已經落下,鮮血染紅了結局。但鬥爭遠未結束,它隻是換了一個戰場,換了一種方式。孤影獨行,邁向不可知的明日,隻為在未來的某一刻,讓“雲雀”的清鳴,能再次響徹黎明。
喜歡滬上奕請大家收藏:()滬上奕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