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一年的香港,是戰火肆虐的遠東版圖中一枚奇特而脆弱的鑲嵌畫。維多利亞港依舊吞吐著萬國旗幡的遠洋巨輪,皇後大道中西裝革履的銀行家與身著香雲紗的本地商賈摩肩接踵,灣仔的市井巷陌飄蕩著艇仔粥與咖啡混合的、略顯突兀的香氣。這座不設防的“自由港”,如同一個精心吹脹的肥皂泡,在歐亞大陸席卷的烽煙中,折射著畸形的繁華與令人不安的平靜。然而,稍有見識者都嗅得到那潛藏在鹹濕海風深處的硝煙味——日本帝國南進的狼子野心已昭然若揭,這顆“東方之珠”不過是其貪婪版圖上遲早要攫取的下一顆棋籽。這裡,是情報的天然溫床,是各方勢力明暗交織、犬牙交錯的巨大漩渦。
一艘從上海輾轉而來的客輪,在午後的細雨中緩緩靠攏尖沙咀碼頭。船上湧下的人流,大多麵帶倉皇與疲憊,那是戰爭陰霾下逃離淪陷區的標準表情。在這人群中,“林默”——那位曾經的黛,顯得並不起眼。她穿著半舊的陰丹士林藍布旗袍,外麵罩著一件抵禦海風的薄呢外套,手提一隻磨損痕跡明顯的藤箱,整個人如同被雨水打濕的紙張,帶著一種單薄而易碎的氣質。她的麵容比離開上海時更加蒼白,眼底沉澱著揮之不去的陰影,那是無數個被噩夢與愧疚啃噬的夜晚留下的烙印。唯有偶爾抬眼打量周遭環境時,那目光深處一閃而過的、鷹隼般的銳利,才隱約透露出這具看似文弱軀殼下隱藏的堅韌與警惕。
“林默”這個身份,經由陳師傅手下能工巧匠的精心打磨,幾乎無懈可擊:一位在戰火中失去所有親人、投奔香港遠房表親一個早已安排好的、背景清白的掩護家庭)的中學國文教員。她的履曆、學曆證明、甚至幾封往來“家書”都一應俱全,足以應對殖民當局例行公事的盤查。踏上香港的土地,感受到腳下不同於上海灘塗的堅硬石階,她深吸了一口潮濕而略帶鹹腥的空氣。這空氣裡沒有上海那般濃重的血腥與火藥味,卻彌漫著另一種無形的壓力——一種被各方視線覬覦、危機四伏的預感。
接頭地點設在九龍塘一所僻靜的彆墅,擁有者是一位早已不過問世事、隻醉心於侍弄蘭花的南洋富商遺孀,她是陳師傅早年布下的一枚閒棋,此刻成了“雲雀”網絡在香港重啟的關鍵支點。
彆墅的書房裡,光線被厚重的天鵝絨窗簾過濾得異常昏暗。空氣中彌漫著舊書、雪茄和蘭花香氛混合的奇異味道。接待“林默”的,並非陳師傅本人他必須坐鎮上海,處理“藍鳥”事件後的殘局並應對敵人可能的後繼清洗),而是他在香港的最高負責人,代號“賬房”。這是一個四十歲上下、戴著金絲眼鏡、氣質斯文儒雅的男人,穿著熨帖的灰色長衫,言談舉止更像一位銀行經理或中學教務主任,而非情報網絡的負責人。
“歡迎來到香港,林默老師。”“賬房”的聲音平和,帶著恰到好處的客套,他示意“林默”坐下,親手為她斟了一杯溫熱的普洱。“一路辛苦了。這裡的局勢,想必你也有所耳聞,看似平靜,實則暗流洶湧,比之上海,尤有過之。”
他沒有過多寒暄,迅速切入正題。牆上掛著一幅巨大的遠東地圖,香港被一個醒目的紅圈標注出來。“賬房”拿起一支細長的教鞭,指向地圖。
“‘雲雀’之名,在上海已主動沉寂。這是必要的犧牲,也是戰略性的轉移。總部賦予我們新的使命,代號‘彼岸花’——花開彼岸,見葉不見花,喻示我們的工作將轉入更深層的地下,專注於生根、蔓延,而非即刻的綻放與芬芳。”他的教鞭在地圖上劃過,“香港,是我們連接海外、獲取國際援助、並監視日軍南進動向至關重要的前哨站和中轉樞紐。你的任務,林默,並非直接參與行動,而是利用‘教師’身份的天然掩護,打入本地的文化教育界,尤其是那些由內地南遷文人、左翼知識分子組成的圈子。”
他停頓了一下,目光透過鏡片,銳利地審視著“林默”:“我們需要一雙敏銳的眼睛和一顆冷靜的頭腦,去甄彆可發展的愛國人士,建立新的、可靠的聯絡點,並從中獲取可能流散出來的、關於重慶方麵、延安方麵,乃至日本、英國各方勢力的動向和情報。同時,你要協助我們,重建一條安全的、通往南洋乃至更遠方的交通線和資金渠道。”
這個任務,與她在上海時那種刀尖舔血、直麵生死的戰鬥截然不同。它更考驗耐心、洞察力、以及一種近乎藝術性的滲透和說服能力。這是一種從“戰士”到“園丁”的轉變。
“賬房”走到窗邊,撩開窗簾一角,望著外麵修剪整齊的花園,語氣變得深沉:“你必須明白你將要踏入的是怎樣一個泥沼。在這裡,你看不到76號的魔窟,也聽不到‘櫻機關’的刑訊室的慘叫,但危險無處不在。”
他詳細剖析了這片“自由港”下潛藏的巨鱷:
·英國殖民當局軍情六處及蘇格蘭場政治部):他們掌控著表麵的秩序,對任何可能威脅其殖民統治的力量都抱有警惕,無論是日本的間諜,還是中國的抵抗組織。他們的手段更傾向於監視、驅逐和利用,在維持平衡中謀求自身利益最大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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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特務機關主要由“梅機關”及南進先遣人員構成):他們像瘟疫一樣無聲滲透,活躍於商業、報業、僑民團體,甚至與本地黑幫如和安樂等)勾結,大肆進行暗殺、綁架、收買和散布謠言,為即將到來的軍事占領鋪路。
·重慶國民政府軍統、中統係統:他們在香港活動頻繁,勢力盤根錯節,一方麵搜集日偽情報,另一方麵也極力打壓異己,尤其是對中共及其同情者,鬥爭同樣殘酷。
·本地各方勢力:從親日的商人、騎牆的政客到具有愛國意識的社團、工會,關係錯綜複雜,難以簡單界定敵友。
“《淮南子·說林訓》有雲:‘舟覆乃見善遊,馬奔乃見良禦。’”“賬房”轉過身,意味深長地說,“在這片即將傾覆的舟船上,我們要做的,不僅是證明自己是‘善遊者’,更要在這混亂中,找到並聯合其他真正的‘善遊者’,同時,要警惕那些看似同舟,實則隨時準備鑿穿船底的‘惡客’。”
“林默”靜靜地聽著,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溫熱的茶杯壁。新的身份,新的環境,新的任務……一切都如此陌生。她感到一種深刻的疏離和一種沉重的疲憊。腦海中,阿阮在火光中的笑靨、小趙倒下時不甘的眼神、徐文祖平靜赴死的麵容,依舊如同烙印般清晰。這些無法帶走的戰友,是她心底永不愈合的創口,也是驅動她前行的、最悲愴的動力。
她抬起頭,看向“賬房”,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我明白。我會成為‘林默’,一個合格的國文教員。”她沒有慷慨激昂的誓言,隻有一種近乎認命的、卻又蘊含著鋼鐵般意誌的承諾。她知道,自己必須將那個在上海灘血火中淬煉過的“黛”徹底封存,將那份刻骨的悲慟與仇恨,轉化為此刻扮演“林默”所需的、極致的冷靜與耐心。這並非遺忘,而是將烈酒封入陶甕,等待它沉澱、發酵,在未來的某一刻,爆發出更醇厚也更致命的力量。
離開彆墅時,外麵的雨已經停了,夕陽的餘暉穿透雲層,給濕漉漉的街道鍍上一層虛幻的金色。“林默”拎著藤箱,獨自走向巴士站。她看著街道上熙攘的人流,看著那些為生計奔波的攤販,看著趾高氣揚的殖民者,看著神色匆匆、不知歸屬何方的神秘客……她知道,自己已經正式踏入了這個比上海更為複雜、更為廣闊的漩渦。
新的航向已經設定,目標是未知而凶險的深海。她不再是那個需要直接搏殺的戰士,而是要成為一顆嵌入這巨大機器內部的、無聲的齒輪,在看不見的戰線上去觀察、去判斷、去聯結、去播種。前路迷茫,危機四伏,但她彆無選擇,隻能背負著所有逝者的期望與重量,潛入這片新的、更大的漩渦深處。
《道德經》有言:“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林默”此刻的柔弱,便是她最堅硬的鎧甲。她將以一種全新的姿態,在這座即將淪陷的孤島上,為那遙不可知的未來,布下第一枚暗子。航船已駛向風暴眼,而她,是風暴眼中那顆必須保持絕對冷靜的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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