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初的香港,空氣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鉛塊,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硝煙將至的窒息感。日軍在東南亞的軍事調動已不再是秘密,艦隊在南海遊弋的陰影透過無線電波,壓在每個知情者的心頭。灣仔“墨韻齋”地下密室裡,氣氛比往日更加凝重。昏黃的燈光下,“賬房”將一份剛剛破譯的急電推到黛麵前。電文內容簡潔卻致命:上海方麵截獲到模糊信息,指向香港經濟科內部有異常信息泄露,懷疑對象未明,但調查的風向似乎正在向周景明所在部門偏移。
“我們的‘夜鶯’,恐怕已經引起了獵人的注意。”“賬房”的聲音低沉,帶著金屬般的冷硬。他摘下金絲眼鏡,用力揉著鼻梁,眼角深刻的皺紋裡嵌滿了疲憊。“內部審查的疑點尚未厘清,外部的威脅已然逼近。周景明這個人,貪婪而怯懦,一旦被正式調查,崩潰和招供是必然的。他會像落水者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把我們供出來,以求自保,或者換取日本人的庇護。”
黛看著電文,心臟如同被一隻冰冷的手攥緊。周景明這條線一旦暴露,不僅意味著他們失去了一個重要的情報來源,更意味著他們在香港精心構建的網絡將麵臨被順藤摸瓜、連根拔起的危險。所有的努力,所有同誌的犧牲,都可能因為這一個脆弱環節的斷裂而付諸東流。
“必須在他開口之前,切斷這條線索。”黛的聲音平靜,但指尖卻微微發涼。她腦海中閃過上海歌劇院那場慘烈的犧牲,絕不允許同樣的結局在香港重演。
“但不是簡單的清除。”“賬房”重新戴上眼鏡,鏡片後的目光銳利如鷹隼,“那樣太過明顯,反而會引來更深入的追查。我們需要一場‘意外’,一場能將所有人的視線引向彆處的‘意外’。要讓周景明的消失或沉默,看起來是另一股勢力所為,是情報戰場上司空見慣的互相傾軋。”
一個大膽而危險的計劃,在“賬房”冷靜的敘述中逐漸成型——嫁禍於軍統。
“軍統在香港活動頻繁,與日偽勢力水火不容,刺殺、綁架事件時有發生。他們是最好的‘替罪羊’。”“賬房”走到牆邊,手指劃過香港地圖上幾個軍統已知的活動區域,“周景明作為經濟科長,掌握物資調配,與日本商社往來密切,軍統完全有理由對他下手。我們要做的,是導演一出軍統‘鋤奸’的戲碼。”
計劃的每一個細節都經過冷酷的推演:
1.情報鋪墊:通過其他不易追溯的渠道,向日本特務機關和港英警方“匿名”透露模糊線索,暗示周景明與重慶方麵存在某種“不妥當”的接觸,可能是被勒索,也可能是暗中交易。埋下猜疑的種子。
2.偽造證據:精心偽造幾封來自“軍統香港站”的指令信使用軍統慣用的密寫方式和信紙),內容是催促周景明提供更多內部情報,並威脅其若再不配合將采取“必要措施”。這些信件,將在“適當”的時候出現在周景明的辦公室或住所。
3.“鋤奸”現場:製造一場看似軍統風格的刺殺未遂或綁架現場。地點選在周景明常去的、位於軍統活動區域邊緣的某個俱樂部附近。行動人員使用軍統常用的武器如美製柯爾特手槍),在現場故意遺落一件與軍統相關的、無法追查具體來源的微小物證如特定型號的彈殼,或一塊印有模糊標記的布料)。
4.輿論引導:事件發生後,通過掌控或影響的小報,釋放出“經濟科周科長或因涉及敏感物資渠道,遭重慶方麵清除”的風聲,將輿論坐實。
“《戰國策·楚策二》有雲:‘李代桃僵,勢也。’”“賬房”語氣冰冷,“犧牲周景明這棵‘僵’木,保全我們整個網絡的‘李’樹,是當前局勢下的必然選擇。而且,此舉還能加劇日偽與軍統之間的矛盾,可謂一石二鳥。”
執行這個危險任務的重擔,落在了黛和“賬房”麾下最精乾的行動小組肩上。黛負責最關鍵也最危險的一環——將偽造的“軍統”指令信,放入周景明位於半山區公寓的書房裡。這需要精準的情報掌握周景明的生活規律、公寓布局和安保漏洞)和絕對的冷靜。
夜色深沉,濃霧再次籠罩了香港島。黛穿著一身便於行動的黑色衣褲,如同融入夜色的幽靈,利用周景明前往某個無法推脫的官方酒會的空檔,潛入了他的公寓。她沒有開燈,憑借微型手電筒微弱的光束,在裝飾奢華卻透著庸俗氣息的書房裡快速移動。空氣中彌漫著雪茄和高級香水的混合味道,讓她感到一陣惡心。
她按照計劃,將一封密封好的信件,塞進了書桌抽屜一疊財務報表的夾層裡——一個既隱蔽又能在特定搜查中被發現的位置。做完這一切,她並未立刻離開,而是目光冷靜地掃過整個房間,像真正的潛入者一樣,刻意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留下了一枚極其微小、仿造軍統內部使用的、帶有特定齒痕的金屬紐扣由“賬房”提供)。這是一個加深懷疑的“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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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過程不過幾分鐘,她卻感覺仿佛過了幾個世紀。每一次細微的聲響都讓她神經緊繃,窗外偶爾閃過的車燈如同探照燈般讓她心悸。當她終於安全撤離,融入公寓外更深的黑暗時,後背已被冷汗浸濕。扮演“死神”的感覺,並不比直麵死亡輕鬆。
兩天後,周景明在前往俱樂部的路上,遭遇了“驚魂一刻”。他的汽車在一條相對僻靜的道路上被一輛無牌黑色轎車逼停,兩名蒙麵人試圖強行打開車門。在周景明保鏢開槍還擊和附近巡捕聞聲趕來的混亂中,蒙麵人迅速駕車逃離,現場隻留下幾枚美製手槍彈殼和一塊沾有可疑痕跡的碎布。
幾乎同時,匿名舉報信抵達了日本領事館和警務處。緊接著,在針對周景明辦公室的“例行安全檢查”中,那封致命的“軍統”指令信和那枚特製紐扣被“意外”發現。
風暴瞬間被引爆。
周景明被嚇得魂飛魄散,住進了醫院,堅稱自己是被軍統迫害。日本方麵暴跳如雷,認為這是重慶方麵對“合作人士”的公然挑釁,加強了對已知軍統站點的打擊力度。軍統方麵則一頭霧水,堅決否認與此事有關,內部開始緊急排查是否有人擅自行動。港英警方被卷入這場羅生門,調查方向被成功帶偏。
嫁禍計劃,在表麵上取得了成功。
然而,在“墨韻齋”密室裡,“賬房”和黛的臉上並無喜色。
“計劃隻是成功了一半,”“賬房”看著最新收集到的各方反應報告,眉頭緊鎖,“日本人雖然憤怒,但他們的調查並未完全停止。軍統的否認異常堅決,他們不是傻瓜,可能會意識到被利用了。而周景明……他暫時安全了,但也成了驚弓之鳥,對我們而言,價值已然大減,風險卻並未完全消除。”
黛沉默著。她成功地執行了任務,將一個活生生的人推入了命運的漩渦,儘管那是一個叛徒。但這種基於算計和冷酷的“勝利”,並未帶來絲毫快意,反而讓她感到一種深沉的疲憊和置身於更大陰謀漩渦中的寒意。他們暫時躲過一劫,但危機的根源並未消除,隻是被暫時轉移和複雜化了。香港這片黑暗森林裡,獵人與獵物的角色,時刻都在轉換。而下一聲槍響,會在何時何地響起?無人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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