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二十日的香港,已步入陷落前最後的痙攣。日軍的炮火如同持續不斷的雷暴,反複捶打著港島脆弱的防線。城市的律動徹底停擺,僅剩下廢墟間求生的本能與黑暗中滋長的陰謀。在灣仔一處臨街、窗戶用木板釘死的二樓房間裡,黛和“賬房”正對著桌上那張由記憶繪就的、潦草卻關鍵的晚宴人員位置圖,進行著一場與時間賽跑的推理。
“竊聽器的安裝,需要時機、技巧和接近你的合理借口。”“賬房”的聲音在昏暗的房間裡顯得格外清晰,他的指尖點在地圖上代表更衣室和宴會廳走廊的區域,“最有可能的環節,是在晚宴期間,你離開座位,或者返回更衣室的時候。那個撞到你的服務生,是第一個,也是最重要的突破口。”
黛閉上限睛,強迫自己排除掉晚宴上那些浮華的噪音——水晶杯的碰撞、虛偽的寒暄、樂隊蹩腳的演奏——將全部精神聚焦於那個短暫的碰撞瞬間。那個服務生的麵容在記憶中有些模糊,年輕,或許二十出頭,個子不高,動作看起來很麻利,撞到她之後,臉上帶著職業化的、略顯倉促的歉意……但除此之外呢?
“他的眼神,”黛忽然睜開眼,眸中閃過一絲銳光,“當時我覺得是慌亂,但現在回想,那慌亂底下,似乎……太平靜了。不像是一個真正擔心弄臟客人衣服、怕被責罰的侍應生該有的眼神。更像是一種……完成任務後的、刻意表演出來的緊張。”
“很好,”“賬房”讚許地點點頭,“觀察入微。那麼,我們再從另一個角度思考:誰能提前知道你會穿那件墨綠色絲絨旗袍,並提前準備好尺寸匹配、且能瞞過借給你衣服之人的竊聽器?”
這個問題讓房間裡的空氣瞬間降至冰點。這意味著,問題可能不僅出在晚宴現場,更可能源自為他們提供禮服和入場券的那個隱秘渠道——那位與“雲雀”有聯係的猶太裔醫生,或者他身邊的人。
“賬房”沒有慌亂,他如同一個經驗豐富的醫生,開始冷靜地排查“病灶”。
1.內部泄露?猶太醫生及其小圈子的忠誠度需要重新評估,但此舉風險極高,且動機不明,暫時列為低概率但需警惕的可能。
2.軍統“漁夫”)主導?“漁夫”注意到黛,可能隨後安排服務生接近並安裝竊聽器。這符合軍統的行事風格,但他們如何精準預判黛會與周景明接觸?除非他們早已監控周景明,並認為黛是某個未知勢力的接頭人。
3.日方“梅機關”)預謀?杉田健次郎一直懷疑周景明與不明勢力有染,可能在周景明身邊布有暗哨。發現周景明與陌生女子接觸後,立即啟動預案,通過潛伏在飯店的內應服務生)安裝竊聽器。這符合“梅機關”的縝密和狠辣。
4.第三方勢力?是否存在第四方,例如蘇聯情報人員,或者某些隻想渾水摸魚的本地黑幫,企圖通過竊聽獲取有價值的信息進行交易?
“《鬼穀子·捭闔》有言:‘審定有無,與其虛實,隨其嗜欲以見其誌意。’”“賬房”沉吟道,“我們需要確定的是,這個服務生,是臨時被利用的棋子,還是長期潛伏的‘釘子’。這決定了我們對手的布局深度和反應速度。”
有限的資源被調動起來,針對華懋飯店那名服務生的秘密調查在戰火紛飛的縫隙中艱難展開。通過飯店一名已被策反、但因戰亂失去聯係的底層保潔員留下的零星記錄,以及“賬房”安插在本地幫會中一個眼線的模糊記憶,拚湊出了關於那個服務生——名叫“阿強”的零碎信息:
阿強,約二十二歲,廣東潮汕人,約一年前經人介紹進入華懋飯店工作。平時沉默寡言,乾活利索,不賭不嫖,唯一的愛好是去碼頭看船。背景看似清白,但介紹他入職的那位“遠房表叔”,卻在幾個月前因“意外”身亡。更重要的是,有碼頭工人依稀記得,曾見過阿強與一些穿著看似普通、但舉止不像苦力的人接觸,其中一人的袖口,隱約露出過一個模糊的、類似於船錨與櫻花交織的紋身圖案——那是日本“櫻機關”外圍人員偶爾會使用的隱秘標識。
“櫻機關……”黛感到一股寒意,“是影佐禎昭的勢力。他們的人,竟然滲透到了華懋飯店,而且潛伏了至少一年。”這意味著,日本人對香港上層社會的滲透,遠比他們想象的更早、更深。阿強這顆“釘子”,可能並非專門為這次晚宴而啟動,而是一直處於靜默狀態,直到“林默”與周景明的接觸,觸發了他。
所有的線索開始指向一個清晰的結論:
·動機:“櫻機關”長期監控周景明,懷疑其與抵抗組織有染。“林默”與周的接觸,尤其是指向“海上”密約的對話,證實了他們的懷疑,並揭示了更重要的情報線索。
·手段:啟動潛伏棋子阿強,利用服務生身份接近並安裝竊聽器,獲取直接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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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續:“漁夫”的注意,可能源於他也發現了阿強的異常舉動,或者通過其他渠道察覺了竊聽行為,從而對“林默”產生了興趣。這解釋了為何是軍統的人先注意到她,而非日本人直接動手抓人——日本人可能想放長線釣大魚,或者因戰事吃緊,暫時無法有效行動。
“如此看來,”“賬房”緩緩總結,眼神凝重,“我們麵對的,不僅僅是‘梅機關’杉田的正麵壓迫,還有‘櫻機關’影佐早在陰影中布下的暗線。阿強這顆釘子,拔掉他已經沒有意義,反而會打草驚蛇。重要的是,我們知道了他背後是‘櫻機關’,也知道他們很可能已經掌握了我們與周景明聯係以及探尋‘海上’密約的核心意圖。”
黛感到一種沉重的壓力。對手的布局如同深淵,看似平靜的表麵下,隱藏著不知多少像阿強這樣的“釘子”。她的身份在“櫻機關”那裡可能已經暴露,隻是對方還在等待最佳的收網時機,或者想利用她引出更大的目標。
“我們接下來怎麼辦?”她問,聲音在壓抑的房間裡顯得異常平靜。
“以靜製動,將計就計。”“賬房”的鏡片後閃過一絲冷光,“既然他們知道了我們對‘海上’感興趣,那我們就讓他們看到我們‘繼續’對海上感興趣。但要換一種方式,通過他們無法完全掌控的渠道,傳遞一些半真半假的信息。同時,你的安全等級提到最高,沒有我的直接指令,停止一切主動活動。”
他走到窗邊,透過木板的縫隙,看著外麵被炮火映紅的、破碎的天空。“《孫子兵法》雲:‘形人而我無形,則我專而敵分。’我們要讓他們看到我們想讓他們看到的‘形’,而將真正的‘形’隱藏起來。服務生的身份水落石出,隻是讓我們看清了棋盤上又多了一個對手的棋子。真正的博弈,現在才剛開始。”
黛默默點頭。知道了阿強的身份,並未帶來輕鬆,反而像是掀開了幕布的一角,窺見了其後更加龐大、更加複雜的黑暗。她不再是獵手,也不再是單純的獵物,而是這黑暗棋局中,一顆深知自身處境、卻不得不繼續走下去的棋子。下一次,對手會從哪裡出手?是那個一直沉默的“櫻機關”,還是即將破城而入的“梅機關”?答案,就隱藏在這座垂死城市最後的風暴眼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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