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二十六日,香港淪陷後的第一個黎明在刺骨的寒意中降臨。昔日繁華的都市如今隻剩下斷壁殘垣與在寒風中飄搖的太陽旗。日軍巡邏隊的皮靴聲成了街道上最令人心悸的節奏,零星的槍聲宣告著抵抗者最後的悲歌。在這座被死亡籠罩的城市裡,每一個幸存者都成了在鋼絲上行走的囚徒。
在糖廠地下室的昏黃燈光下,“賬房”用炭筆在地圖上畫出三條蜿蜒的線條,每一條都代表著不同的生存哲學與命運走向。
北線:“漁夫之徑”
這條路線借道九龍城寨的混亂迷宮,穿越界限街後潛入新界茂密的叢林,最終目標是繞過日軍防線抵達廣東東江遊擊區。
優勢:城寨內錯綜複雜的巷道體係和根深蒂固的地方勢力能為撤離者提供天然屏障。一旦進入叢林,追捕將變得極為困難。
風險:日軍已加強對新界邊界的封鎖,巡邏隊配備軍犬,設置了大量檢查站。城寨內部也魚龍混雜,隨時可能遭遇告密者。
關鍵節點:城寨深處的“永豐米行”有一個秘密通道,但需要在淩晨三點至四點這個警戒最鬆懈的時間窗口通過。
象征意義:這條路線代表著回歸土地的原始生命力,是向內地抗日力量靠攏的希望之路。
西線:“商賈之道”
利用尚未完全斷絕的水上交通,搭乘偽裝成漁船的聯絡船,經伶仃洋前往澳門。這條路線依托的是百年來的商貿網絡和珠江三角洲錯綜複雜的水道。
優勢:澳門的中立地位能夠提供暫時的庇護,且便於後續向大後方或海外轉移。水上路線相對陸路更為隱蔽靈活。
風險:日軍海軍正在加強沿岸巡邏,任何船隻都可能遭到盤查。澳門雖屬中立,但日本特務活動頻繁,絕非安全港灣。
關鍵節點:長洲島東側一個廢棄的燈塔,每晚九點會有三短一長的信號燈閃爍,那是接應船隻出海的暗號。
象征意義:這條路線承載著國際聯係的微弱希望,是借助外部力量延續鬥爭的火種。
南線:“海狐之途”
這是最大膽的路線——利用夜色掩護,從赤柱半島最南端的隱秘海灣出發,乘坐特製的小艇穿越公海,目標是抵達尚未被日軍占領的菲律賓群島。
優勢:完全避開日軍陸上封鎖,一旦進入公海,生存幾率將大幅提升。菲律賓仍有美軍基地在堅持抵抗。
風險:冬季的南海風急浪高,小艇隨時可能傾覆。日軍海軍在主要航道布設了大量水雷,且巡邏艦日夜巡弋。
關鍵節點:必須在農曆每月的朔日前後行動,那時沒有月光,最適合秘密出海。但海況也最為凶險。
象征意義:這條路線象征著最決絕的突圍,是向死而生的勇氣考驗。
“賬房”摘下眼鏡,疲憊地揉了揉眉心:“《孫子兵法·九變篇》有言:‘塗有所不由,軍有所不擊,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爭,君命有所不受。’每條路線都有其價值,也都有其代價。”
他從不同維度進行分析:
從安全係數看:北線看似最穩妥,實則步步殺機;西線依賴運氣,但有一線生機;南線最為凶險,卻也可能出奇製勝。
從後續價值看:北線能保持與內地聯絡,但可能被困在遊擊區;西線便於獲取外界情報,但容易被困在澳門;南線若能成功,將打開全新局麵。
從人員適配看:年輕力壯者適合走北線,熟悉水性者可以考慮西線,隻有最堅韌的人才能挑戰南線。
這時,一直沉默的黛忽然開口:“我們是否過於執著於逃離香港?也許最危險的地方,反而最安全。”
“賬房”讚許地點頭:“《吳子·治兵》雲:‘必死則生,幸生則死。’你的想法與我不謀而合。”他取出一枚特製的六麵骰子,每一麵都刻著不同的卦象。
“我們將采取‘化整為零’的策略。所有成員分成三組,每組走不同的路線。這不僅是為了提高生存幾率,更是為了將我們的種子播撒到更廣闊的土地上。”
他開始具體分配:
老陳帶領“磐石組”走北線,他們多是本地人,熟悉地形,擅長野外生存。
阿英帶領“流水組”走西線,他們中有曾經的水手和商人,懂得與水路打交道。
黛則負責帶領“疾風組”走南線,這是最需要決斷力和應變能力的路線。
“記住,”“賬房”的聲音凝重如鐵,“這不是逃離,而是戰略轉移。每一條路線都要有人走通,每一個方向都要留下我們的印記。”
在接下來的六個小時裡,地下室變成了一個精密的作戰指揮中心。每個人都在默默準備著自己的行裝,檢查著偽裝證件,熟記接頭暗號。沒有人多說一句話,但空氣中彌漫著一種莊嚴的肅穆。
黛仔細地將那枚碧玉胸針縫在內衣夾層裡,手指平穩得沒有一絲顫抖。她知道,這不僅僅是一枚信物,更是所有犧牲同誌未竟的信念。當她抬起頭時,發現“賬房”正靜靜地看著她。
“這個給你。”“賬房”遞過來一個油紙包,裡麵是一本薄薄的《詩經》,“記住,《鄘風·載馳》所言:‘百爾所思,不如我所之。’無論前路如何,保持本心。”
這是他們相識以來,“賬房”第一次流露出如此明顯的情感。黛接過詩集,深深鞠了一躬。所有的囑托、所有的期許,都融在這無聲的告彆中。
夜幕降臨時,三組人員依次離開地下室,像水滴融入大海般消失在香港的街巷中。黛帶領的“疾風組”最後離開,她站在地下室的入口,最後回望了一眼這個曾經承載著無數深夜密談的避難所。
外麵下起了冰冷的冬雨,雨水洗刷著街道上的血跡,卻洗不去這座城市刻骨的創傷。黛拉緊衣領,感受著懷中詩集的重量,邁步走進雨幕。
三條撤離路線,如同三支射向不同方向的箭矢,在淪陷的香港上空劃出看不見的軌跡。每一條路都充滿未知,每一程都可能是不歸路。但正如《周易》所言:“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他們選擇了各自的“器”,卻懷著同一個“道”。
雨水打濕了她的臉龐,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但她知道,從這一刻起,她不再是為個人而戰,而是為所有選擇相信這條道路的人而戰。南線的驚濤駭浪在前方等待,而她的腳步,卻比任何時候都要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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