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上元佳節。往年的這一日,王府早已張燈結彩,預備下豐盛的家宴,各院主子還會得些額外的賞賜,連最低等的仆役也能分得一碗甜甜的元宵,空氣中彌漫著節日的暖意與喧囂。然而今年,這份喜慶卻被一種無形而沉重的死寂徹底碾碎。
疫病,那頭蟄伏了十餘日的凶獸,終於在這一日徹底掙脫了束縛,向著這座繁華府邸露出了最猙獰的獠牙。
最先傳來噩耗的,仍是那片被遺忘的死亡之地——窩棚區。單日死亡人數從前幾日的零星數個,驟然飆升至二十餘人。淒厲的哭嚎聲、絕望的呻吟聲、以及瀕死時痛苦的喘息,日夜不息地從中傳出,又被高牆和凜冽的寒風模糊、扭曲成一片壓抑而持續的背景噪音,像無形的鞭子,抽打著王府內每一個驚惶不安的靈魂。更可怕的是,死亡不再局限於窩棚區內,開始有負責看守入口的家丁出現症狀——突如其來的高熱,冷得牙齒打顫的寒戰,以及那最令人毛骨悚然的、不受控製的肌肉痙攣。
恐慌,這比病毒本身傳播更快的瘟疫,終於徹底炸開,以燎原之勢吞噬了王府殘存的秩序。
趙側妃的應對方式,將她骨子裡的冷漠與殘酷展現得淋漓儘致。她先是下令用碗口粗的木梁和長釘,將通往窩棚區的西側門徹底封死,仿佛要將那巨大的膿瘡徹底隔絕在另一個世界。隨後,一道更冰冷、更絕情的命令通過王管家和各級管事,迅速傳遍了王府的每一個角落:“凡有發熱、寒戰、嘔吐、抽搐等任一症狀者,無論其緣由,一經發現,一律即刻鎖入其所在院落,封門落鎖!每日飲食清水,僅從窗口遞送!是生是死,各安天命,不得外出,違令者,亂棍打死!”
這道命令,如同閻王的催命符,瞬間將偌大的王府變成了無數個孤立的囚籠。人人自危,鄰裡互疑,夫妻相忌,父子相防。一聲輕微的咳嗽,一個疲憊的哈欠,甚至隻是因為寒冷而搓手取暖的動作,都可能引來旁人驚恐的注視和迅速的舉報。往日尚存的一絲人情味在這絕對的恐懼麵前蕩然無存,剩下的隻有冰冷的規則、麻木的服從和深不見底的絕望。王府,這座金碧輝煌的牢籠,此刻真正變成了人間煉獄的前廳。
就在這片令人窒息的肅殺與絕望之中,冷月苑那扇並不起眼的院門外,立起了一塊用新鮮木頭臨時刨光製成的木牌。上麵,是用最濃的墨、以極其堅毅的筆觸寫下的幾個大字:“避瘟藥湯,免費自取”。
木牌立起的那一刻,小荷的臉色霎時變得慘白如紙,沒有一絲血色。她一把死死拉住雲舒的衣袖,聲音因極致的恐懼而帶了哭腔,壓得極低:“王妃!您…您這是要做什麼?這…這是公然違逆側妃的命令啊!她正愁找不到由頭整治我們,您這…這簡直是遞刀子給她!若是被她知道,咱們冷月苑上下,怕是都要被鎖起來等死啊!”
雲舒轉過身,臉上沒有小荷預想中的驚慌或衝動,隻有一種沉澱下來的、不容置疑的平靜,那平靜之下,是洶湧的決心。“命令是死的,人是活的。”她的聲音清晰而堅定,仿佛能穿透這沉重的恐懼,“小荷,你忘了李四的娘是怎麼死的了嗎?僅僅是因為連日的勞累著了風寒,發起高熱,便被所有人視為洪水猛獸,棄之如敝履,鎖在冰冷的雜房裡,無人問津,最後生生熬乾了性命!一碗退熱藥就能救回來的命啊!難道今天,我們要眼睜睜看著同樣的事情,成百上千倍地重演,甚至變得更加不可收拾嗎?”
她的話,像一把冰冷的錐子,狠狠刺中了小荷心中最深的恐懼和那段不願回憶的悲痛。李四站在一旁,這個平日裡憨厚寡言的漢子,此刻眼圈通紅,牙關緊咬,悶不吭聲地搶過斧頭,更加用力地將柴火劈開,添入那幾口架在院門外、正熊熊燃燒的大灶下。灶上的大缸裡,翻滾著濃烈刺鼻的大蒜氣味和多種草藥混合的深褐色湯藥。阿福則帶著兩個這些日子表現出色、被雲舒暗中觀察後吸納進來的粗使婆子,不斷地將搗碎的大蒜渣滓過濾出來,又將新熬好的藥湯倒入乾淨的木桶中備用。
冷月苑,在這個人人自危、閉門不出的時刻,反而像一個臨戰的前沿指揮所,高速、沉默卻堅定地運轉起來。
施藥初日,院門外空無一人。隻有那幾口不斷冒著滾燙蒸汽的大缸、那塊孤零零的木牌,以及空氣中濃鬱到化不開的藥味,在蕭瑟刺骨的寒風中,構成一幅突兀、悲壯而又令人心悸的畫麵。偶爾有奉命加強巡邏的家丁隊伍經過,他們看著這景象,臉上交織著驚疑、畏懼,甚至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渴望,但終究無人敢上前詢問或製止,隻是遠遠地看上一眼,便加快腳步離開,仿佛離得近了,都會染上晦氣。
這種令人窒息的寂靜,一直持續到傍晚時分。天色漸暗,寒風更甚。終於,一個瘦小佝僂的身影,沿著牆根的陰影,哆哆嗦嗦地、一步三回頭地靠近了。是負責漿洗的一個老嬤嬤,姓錢,平日裡最是膽小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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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敢抬頭,渾濁的眼睛飛快地掃視四周,確認沒有巡邏的隊伍後,才從懷裡掏出一個破舊的粗瓷碗,顫抖著從最近的一口缸裡舀了滿滿一碗藥湯,然後像做賊一樣,飛快地將碗塞進懷裡,用破舊的棉襖緊緊捂住,轉身就要跑。
“站住。”雲舒的聲音從半掩的院門內傳出,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力量。
錢嬤嬤嚇得渾身一哆嗦,懷裡的碗差點摔在地上,藥湯潑灑出來,燙得她一個激靈。她僵在原地,身體抖得如同風中的落葉。
雲舒推門走出來,目光並非責備,而是帶著一種深切的、仿佛能看透人心的了然:“這藥,是給誰的?”
錢嬤嬤噗通一聲跪倒在冰冷的地上,懷裡的碗終於拿不住,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深褐色的藥汁濺開,如同她此刻絕望的淚水。“王妃娘娘饒命…饒命啊…是…是給老奴那不成器的兒子…他在馬廄幫過幾天忙,抬過草料…如今…如今隻是咳嗽,還沒發熱…就被…就被鎖在了西三院那漏風的柴房裡…求娘娘…求娘娘給條活路…給碗藥吧…”她拚命地磕頭,額頭很快沾上了泥土和藥漬。
雲舒sient片刻,空氣中隻剩下老嬤嬤壓抑的哭泣和寒風呼嘯的聲音。她緩緩彎腰,親手將渾身發抖的老嬤嬤扶了起來。“起來,不必躲藏。”她的聲音放緩了些,“從今日起,凡來冷月苑取藥者,需遵我‘防疫五則’。”
她轉身,示意小荷拿出一些這幾日帶著粗使婆子們連夜趕製出來的、用細棉布和軟紗多層縫製、兩側縫有布帶可以掛在耳上的奇特罩子口罩)。
“一,戴口罩。取藥、接近他人、進入可能汙穢之地,必須遮住口鼻,如同這般。”她親自示範佩戴,“二,勤洗手。接觸他人物品、如廁之後、飯前,必須用皂角或胰子,流水搓洗至少二十息。”她讓阿福端來一盆水,當場演示了“內、外、夾、弓、大、立、腕”的七步洗手法,步驟清晰嚴謹。
“三,喝沸水。所有入口之水,必須燒滾沸騰後方可飲用,絕不飲生冷之水。”
“四,避汙物。嘔吐物、排泄物等穢物,即刻以生石灰覆蓋深埋,絕不隨意傾倒。”
“五,報病情。自身或家人有發熱、咳嗽、嘔吐等異常,立即示警,不得隱瞞,早期用藥,方有生機。”
她的話語條理清晰,要求具體而嚴格。那錢嬤嬤和後來幾個聞訊偷偷前來、同樣打算將藥藏起來帶給親人的仆役,都看得呆了。他們從未見過如此細致、如此古怪、卻又在絕望中給人帶來一絲莫名心安和希望的防疫方法。他們學得無比認真,甚至比學認字、學規矩還要專注千百倍,因為這一次,學的或許是能救命的真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