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午後,在遙遠的天際線上,終於浮現出了朔方城的模糊輪廓。然而,那並非想象中旌旗招展、壁壘森嚴、充滿陽剛之氣的邊塞雄關,而更像一頭匍匐在地、遍體鱗傷、氣息奄奄的洪荒巨獸。城牆多處崩塌,巨大的缺口隻用泥土和木頭倉促填補,顯得脆弱不堪。原本堅硬的牆麵上布滿了煙熏火燎的漆黑痕跡,以及投石器砸出的無數凹坑,如同巨獸身上潰爛的傷口。城頭上巡邏的士兵身影稀疏,他們的步伐沉重而拖遝,即便隔著這麼遠的距離,一股沉沉的、近乎死寂的暮氣已然撲麵而來。
越是靠近,空氣中的異味便越是濃烈撲鼻,幾乎化為實質。除了永不休止、帶著沙塵的乾燥風沙味,更濃重的是那種難以形容的、甜膩中帶著腐敗的腥臭氣息——那是無數傷口潰爛流膿、屍骸未能得到及時妥善處理、以及各種汙物堆積混合後,在空氣中發酵的味道。它無孔不入,粘稠地附著在每個人的鼻腔、喉嚨,甚至衣服纖維上,無聲卻猙獰地訴說著這座城池所承受的、遠超極限的磨難。城門處戒備森嚴到了極點,守城士兵個個眼窩深陷,眼神卻像餓狼般警惕,進出盤查極其嚴格粗暴。大量的流民被阻隔在城外指定的、肮臟不堪的區域,哀鳴聲、哭喊聲、咒罵聲微弱地交織在一起,構成一幅人間地獄的入口圖景。
“靖王麾下,撫遠將軍墨臨淵,奉旨率援軍至此!速開城門!”先鋒官高舉令旗,聲音洪亮,試圖驅散一些陰霾。
守城的校尉驗明正身文書,臉上卻並無多少援軍到來的喜悅,反而帶著一種複雜的、近乎麻木的警惕,草草抱拳行禮,聲音沙啞得像破鑼:“將軍一路辛苦。隻是……城內情況複雜,還請將軍務必約束部下,入城後按指定區域駐紮,萬勿隨意走動,以免……引起騷亂。”他的目光掃過雲舒和那些明顯是醫療隊的車輛箱籠時,閃過一絲極淡的疑惑,但旋即被更深的疲憊掩蓋,並未多問。
沉重的城門在刺耳欲磨的“嘎吱”聲中,緩緩開啟一道縫隙。隊伍如同溪流,謹慎地湧入這座瀕死的城池。踏入城內的瞬間,一股混合著絕望、死亡和腐朽的濃鬱氣息,伴隨著視覺上的巨大衝擊,讓所有從相對安穩的後方而來的人,齊齊倒吸了一口冷氣,心臟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街道原本頗為寬闊,此刻卻一片死寂,如同墳墓。兩側的店鋪十室九空,門窗大多破碎不堪,招牌歪斜欲墜,滿是灰塵。隨處可見被大火焚毀的房屋廢墟,焦黑的梁柱和殘垣斷壁猙獰地矗立著。街道上行人稀少,偶爾看到的幾個,也是麵黃肌瘦,眼神空洞麻木,如同行屍走肉。他們看到軍隊經過,大多隻是麻木地瞥上一眼,便迅速躲回殘破的屋簷下或廢墟的陰影裡,仿佛對外界的一切都已失去反應。隻有運送著少量物資的牛車經過時,車輪碾過路麵殘留的瓦礫和不明汙物,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更添幾分令人心悸的淒涼。
更讓人頭皮發麻的是,幾乎每條街巷的角落,都能看到用草席或臟得看不出顏色的破布勉強覆蓋的物體,有些甚至直接暴露在空氣中,那扭曲的形狀明確無誤地表明——那是來不及運出城掩埋的屍體!蒼蠅像烏雲一樣成群結隊地嗡嗡盤旋,貪婪地享受著這“盛宴”,與空氣中那濃得化不開的惡臭一起,構成了一幅活生生的、令人窒息的煉獄繪圖。
雲舒的心一直往下沉,沉入冰冷的深淵。她想過邊城艱苦,做過最壞的心理準備,卻萬萬沒有料到,現實竟能慘烈到如此地步!這遠遠超出了戰爭的範疇,這是整個社會秩序徹底崩塌、生存資源極度匱乏後所呈現出的、最徹底的絕望圖景。
“直接去傷兵營。”墨臨淵的聲音低沉沙啞,卻帶著鋼鐵般的決斷力。他必須立刻掌握朔方城最真實的狀況,尤其是守軍目前殘存的力量和那低落到穀底的士氣。他沒有時間悲傷或憤怒。
傷兵營位於城西一片相對空曠的地帶,原本可能是個校場,如今卻密密麻麻、雜亂無章地搭滿了低矮破爛的帳篷,更多的是連帳篷都沒有,直接躺在冰冷地麵或鋪著薄薄雜草的墊子上的傷員。還未真正走近,一股比城外濃鬱十倍、幾乎能讓人瞬間暈厥的惡臭便如同實質的牆壁般猛撞過來!那是由血腥味、膿液的腥臭味、汗液的酸臭味、糞便的臊臭味、以及各種劣質草藥和腐爛組織混合在一起的、無法用語言形容的氣味。緊接著,便是那如同來自地獄深處的背景音——痛苦的呻吟聲、絕望的哀嚎聲、劇烈的咳嗽聲、以及神誌不清的囈語聲,此起彼伏,交織成一片無形的、令人精神瀕臨崩潰的浪潮,持續不斷地衝擊著每個人的耳膜和神經。
營地的管理顯然已經完全崩潰。傷兵們如同被丟棄的貨物般,雜亂無章地擠在一起。缺胳膊少腿者比比皆是,許多人的傷口隻是用臟得看不出本色的布條隨意捆綁,膿血不斷滲出,吸引了密密麻麻的蒼蠅和蛆蟲。少數幾個衣衫襤褸、麵黃肌瘦的醫工和自願幫忙的婦人,如同失去靈魂的木偶,眼神空洞、動作機械地穿梭其間,喂著少許清水,更換著幾乎無效的藥物,他們的臉上隻剩下極致的疲憊與麻木。看到雲舒這一行衣著相對整潔、還帶著大量箱籠的人進來,他們也隻是極其緩慢地抬了抬眼皮,眸中連一絲好奇的光芒都欠奉,仿佛對一切都已漠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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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隨行的、剛從太醫院出來曆練的年輕醫官,再也忍不住,衝到一旁劇烈地乾嘔起來,臉色慘白如紙。雲舒緊緊抿著失去血色的嘴唇,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疼痛強迫自己保持絕對的冷靜。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手術刀,快速而仔細地掃過整個營地:她看到一名士兵腹部的傷口已經生滿了蠕動的白蛆;看到另一名士兵的斷腿處隻是用燒紅的烙鐵粗暴地燙過止血,傷口猙獰外翻;看到因嚴重感染而高燒不退、胡言亂語甚至抽搐的傷員,被隨意放置在角落,無人看管,隻能默默等死……
一位頭發花白、胡須雜亂、身上沾滿深褐色血汙和汙漬的老醫官,踉蹌著走過來,勉強向墨臨淵草草行了個禮,聲音沙啞得幾乎無法聽清:“將軍……您可算……來了。藥材……早就用完了,連最後一點乾淨的布……也快沒了……每天……都有人撐不下去……抬出去……”他渾濁不堪的老眼裡布滿了血絲,那裡麵除了疲憊,隻剩下深不見底的絕望。
雲舒深吸了一口那令人作嘔的空氣,邁步上前,聲音卻出乎意料的平穩清晰,在這片絕望之地顯得格外突兀:“老丈,請問現在營中還有多少傷員?最常見的傷情是哪幾種?目前可有發生大規模的疫病,比如霍亂、傷寒?”
老醫官有些愕然地看了雲舒一眼,似乎驚訝於這個看起來養尊處優、美麗得過分的女子,竟能如此鎮定地站在這裡,並提出這樣專業的問題。他苦笑一聲,那笑容比哭還難看:“不下兩千之數……而且每日都在增加……多是刀劍傷和箭傷,但幾乎……十之八九都會潰爛發熱……腹瀉、傷寒也早就起了,控製不住……再這麼下去……這朔方城,就是一座巨大的墳場啊!”他重重地歎了口氣,絕望地搖了搖頭,仿佛已經看到了最終的結局。
雲舒猛地轉身,目光灼灼地看向墨臨淵,語氣斬釘截鐵,不容置疑:“王爺!不能再等了!必須立刻采取行動,徹底改變現狀!我需要一塊相對乾淨、通風的空地,緊急建立隔離醫棚,必須將不同傷情、以及是否染病的傷員嚴格分開管理!現在!立刻!需要大量的沸水、生石灰、還有儘可能多的乾淨布料!醫療隊必須馬上投入工作,分秒必爭!”
墨臨淵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在那雙清澈卻燃燒著堅定火焰的眸子裡,他看到了破局的決心和力量。他沒有任何猶豫,立刻沉聲下令,聲音如同金石交擊,響徹整個死氣沉沉的傷兵營:“周勉!你親自負責,協助王妃,有權調配城內所有可用物資,一切優先滿足醫療隊需求!趙將軍,立刻派一隊最得力的士兵,完全聽從王妃調遣,維持秩序,協助搬運清理,若有怠慢,軍法處置!”
這道命令,如同在死寂的潭水中投入了一塊巨石!整個傷兵營那凝固的、絕望的氛圍,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強有力的指令猛地攪動了一下。所有人都下意識地抬起頭,將目光投向那個站在靖王身邊、容貌絕美、氣質卓然的年輕女子。
雲舒沒有絲毫耽擱,立刻如同一個經驗豐富的戰場指揮官般行動起來。她首先指揮士兵們快速清理出校場一角相對完整的區域,然後指揮人手利用隨車帶來的帳篷布和本地搜集的材料,迅速搭建起幾個大型的、功能分區的帳篷。緊接著,她將醫療隊成員和所有還能行動的醫工、輔兵集合起來,聲音清晰而快速地分配任務:
“評估組!青黛你負責,帶人快速篩查所有傷員!按傷情輕重:危重、重傷、輕傷,以及是否有發熱、腹瀉等疫病症狀,進行分類!掛不同顏色布條標識!”
“清創組!跟我來!準備大量沸水,將我帶來的草藥消毒液按比例稀釋!我們先從最危重的傷員開始!”
“後勤組!立刻架起十口大鍋,不間斷燒開水!尋找生石灰,在營地周圍,特彆是汙物堆放區全麵撒播!所有人,立刻用燒開後的溫水洗手!”
她甚至拿出了幾個特製的、用多層棉布和柳炭縫製的簡易口罩分發下去,要求所有參與救治者必須佩戴。一係列指令有條不紊,清晰明確,帶著一種與這混亂環境格格不入的、現代管理般的高效。
“王妃,這……這些方法,老夫聞所未聞啊……”孫老醫官看著雲舒井井有條的安排,以及那些陌生的器具和藥水,眼中充滿了巨大的疑惑和不解。
“老丈,時間緊迫,請先信我一次!”雲舒無暇多做解釋,她的目光已經鎖定了第一個被抬進來的重傷員——正是那個腹部傷口生蛆的士兵。她挽起袖子,露出白皙的手腕,拿起一把在火焰上反複灼燒到通紅然後冷卻的小刀,毫不猶豫地俯下身,開始處理那猙獰恐怖、散發著惡臭的傷口。她的動作穩定、精準、迅速,剔除腐肉,用配置好的藥水反複衝洗創麵,仔細檢查內部,撒上特製的止血消炎藥粉,然後用乾淨的紗布進行包紮。整個過程中,她眉頭都未曾皺一下,全神貫注。
孫老醫官和周圍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難以置信地看著這一幕。當他們看到雲舒竟然用彎針和羊腸線,熟練地對傷員腹部較深的肌肉層進行內部縫合時,更是驚得目瞪口呆!這完全顛覆了他們數十年來“金瘡藥一敷,生死由命”的行醫認知!
第一個危重傷員處理完畢,雖然依舊極度虛弱,但原本死灰一片、呼吸微弱的臉上,似乎恢複了一絲微弱的生氣。雲舒直起身,輕輕吐出一口濁氣,擦了擦額角沁出的細密汗珠,對周圍那些呆若木雞的醫工和士兵們說道:“都看明白基本流程了嗎?記住!清洗、去腐、消毒、縫合、包紮!順序不能亂,清潔是關鍵!下一個!”
她的聲音並不高昂,卻帶著一種奇特的、安撫人心的力量,以及一種源於專業自信的權威感。漸漸地,周圍那些原本充滿懷疑、麻木的目光,開始發生了變化,變成了驚異,然後,一點點地,轉化為一絲微弱卻真實存在的——希望的光芒!援軍來了,不僅帶來了士兵,還帶來了一個……似乎擁有著神奇醫術、敢於直麵最恐怖傷口的王妃!這個消息,如同投入這潭絕望死水中的一顆充滿生機的石子,開始在這座瀕臨崩潰的邊城裡,悄然泛起微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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