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弱的火光在蕭瑟的蘆葦蕩中跳動,映照著二十三張被硝煙和泥汙覆蓋的臉。一個小時的休整,根本不足以驅散深入骨髓的疲憊和寒意,但至少,讓這些從地獄邊緣爬回來的士兵,重新找回了一絲屬於人的溫度。
王衛國將最後一點烤乾的軍裝布條纏在腳上,站起身,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中。
“出發。”
沒有多餘的廢話,沒有激昂的動員。這兩個字,就是命令。
士兵們默默地站了起來,熄滅火堆,檢查好各自的武器,背起昏迷或重傷的戰友。張二狗拄著一支步槍作為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到王衛國身邊。
“連長,往哪邊走?”
王衛國抬頭看了看依稀能辨認的星辰,又側耳傾聽了一下遠方隱約傳來的炮聲,指向一個方向:“那邊,炮聲最密集的地方,就是南京。我們必須儘快找到大部隊,否則,我們這二十幾個人,連一朵浪花都翻不起來。”
“可……那不就是往鬼子堆裡紮嗎?”一個年輕的士兵下意識地問道。
“怕了?”王衛國回頭看了他一眼。
那士兵脖子一梗,挺起胸膛:“不怕!弟兄們都死在那了,我爛命一條,早就豁出去了!”
“那就閉嘴,跟上!”
隊伍再次啟程,沉默地穿行在漆黑的夜色中。腳下的土地泥濘而濕滑,每一步都走得異常艱難。沒有人說話,隻有沉重的喘息聲和傷員壓抑的呻吟聲,在寂靜的曠野裡回蕩。
走了大約兩個小時,他們在一處破敗的村莊外停了下來。
“連長,前麵有動靜。”一個負責偵察的士兵貓著腰跑回來報告,“好像……好像是自己人。”
王衛國做了個隱蔽的手勢,帶著張二狗,悄悄地摸了過去。
村口的一座破廟裡,果然有火光。借著火光,他們看到十幾個穿著國軍軍服的士兵,正圍坐在一起,一個個垂頭喪氣,武器扔得東倒西歪。
“媽的,打個屁!裝備不如人,訓練不如人,連他娘的子彈都數著發!這仗怎麼打?”一個老兵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
“就是!一個衝鋒上去,人就沒了一半!連小鬼子的毛都沒摸到!老子不乾了,我要回家種地去!”另一個人附和道。
“回家?回得去嗎?”一個斷了胳膊的軍官苦笑一聲,“家都沒了,還能回哪去?淞滬打沒了,現在又要守南京……我看,南京也守不住。這裡,就是咱們的墳地。”
消極和絕望的氣氛,如同濃霧般籠罩著這群潰兵。
王衛國皺了皺眉,沒有進去。
“連長,不叫上他們一起走嗎?”張二狗低聲問。
“叫上他們乾什麼?”王衛國聲音冰冷,“一群沒了魂的行屍走肉,帶上他們,隻會拖垮我們自己。走!”
他沒有絲毫猶豫,轉身帶著隊伍,繞過了這個充滿了絕望氣息的村莊。
繼續向西,天色漸漸發白。地平線上,開始出現越來越多的人影。但這些人的方向,卻和王衛國他們完全相反。
那是一股洪流,一股由無數拖家帶口、麵黃肌瘦的百姓組成的難民洪流。他們推著獨輪車,挑著擔子,抱著啼哭的嬰孩,臉上寫滿了恐懼和麻木,朝著東方,朝著遠離南京的方向,艱難地跋涉。
“老鄉!你們這是要去哪裡?”張二狗攔住一個推著板車的老漢問道。
老漢抬起頭,渾濁的眼睛看了看他們身上的軍裝,歎了口氣:“軍爺,逃難啊!聽說小鬼子要打南京了,那可是京城啊!要是被鬼子占了,我們這些老百姓,還有活路嗎?”
“胡說!南京有幾十萬大軍守著,固若金湯!鬼子打不進來的!”一個年輕士兵忍不住反駁道。
“唉……”老漢搖了搖頭,沒有爭辯,隻是指了指他們身後,“軍爺,你們是往前線去的吧?可你們看看,連當官的都往後跑,我們這些老百姓,能不跑嗎?”
順著老漢手指的方向,王衛國看到幾輛插著旗子的小汽車,正夾雜在難民隊伍中,飛快地朝著後方駛去。
士兵們沉默了。
“軍爺,聽老漢一句勸。”老漢的聲音充滿了悲戚,“彆去南京了,那就是個死地啊!你們還年輕……快逃命去吧……”
說完,老漢不再理會他們,推著自己吱呀作響的板車,彙入了那股絕望的人流之中。
王衛國看著那一眼望不到頭的難民隊伍,看著那些老人、婦女和孩子臉上的表情,心中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地堵住了。
“連長……我們……”張二狗的聲音有些乾澀。
“我們是軍人。”王衛國打斷了他,聲音不大,卻異常堅定,“軍人的天職,就是保家衛國。百姓在往後跑,我們,就必須往前頂!這是我們的宿命!”
他不再看那股讓人心碎的洪流,轉過身,大手一揮。
“繼續前進!”
隊伍再次出發,逆著人流,朝著那座已經被戰爭陰雲籠罩的古都,決絕地走去。